生活的常态,总是水泻奔流,我之浮身,便如一朵小波浪,在跳跃了几下后,又一路助纣为虐去了。
曾经的记忆,每因相去太远,而使我怀疑它的真实,在渐失渐多的惶恐中,不免要伸出手,胡乱捞起一把水草。水草绽青碧绿,永远是它少年的盛期,心有不甘的我,少不了刻舟求剑。
从而挑选一根最为鲜活的,去指认那片养育过它的流沙。
冬天的故乡,是寂廖空旷的,往日遮蔽天际的庄稼尽数刈除,只留下一垄垄麦苗等待来年的返青。
北风卷过的田野空无一人,萧瑟的树,低矮的坟,稀疏错落的村庄,残阳如血的黄昏,便是故乡留给我的全部的冬之印象。家宅附近的菜园,再无豆棚瓜架,除了竹篱上缠绕的枯秧败叶。
尚有些零星的茄子和西红柿点缀其间。无奈它们是错过了大好年华的一代,冬天的阳光已无法使它们成熟,而寒风与繁霜,也唯有让它们彻底气馁。
在一个灰云满天,北风呼啸的午后,我和哥哥被大人册封为拉秧派。
从而得以趾高气扬地进驻到菜园。
瞬间的摧枯拉朽固然是我们的风格,但在此之前,对那些生不逢时的果实施以戏谑,才是比较细腻的手法。只见他随手摘个茄子咬上一口,大呼真苦真苦,便扬手一扔。
而我顺手摘个西红柿,咬一口吐半口,大喊太涩太涩,遂乱抛脑后。
他左边飞起一脚,一架篱笆应声倒地,我右边凌空一踢,一片藤断秧折。
可见繁华从来都是苦心经营的叠砌,但唯有像这样不管不顾的破坏,才能有效终结它的庞杂,对于果子来说,此时的菜园固然是失乐之园,可对于我们,却是一片可供疯狂的乐土。
成长并非总是这般有趣,等我小学上到五年级的时候,便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在了。去邻村上学究竟不比本村,虽然也不算远,但须得早早起来做些准备。
穿衣洗脸,整理书包,吃早饭,带干粮等诸般杂事,也是一番大孩子出门时该有的样子了。
我以为天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并且用了一种“世界正忙,你还贪睡”的口气催着起床,尤其在寒冷的冬天,更是如此。
听着母亲在一旁喊了几遍,我终于睁开了眼,那时父亲正坐在炕边耸着肩膀抽烟。
一边说:着什么急,让他再睡一会儿。
母亲听了不由分说,取了在炉火上烤暖的棉裤叫我穿上,而我依旧平躺着,朝半空举起双腿,完全一副请人代劳的模样。母亲皱了眉,给我套上棉裤,并一把揪我起来。
我站在炕边,嘟囔着说,里面的秋裤不舒服。
母亲呵了手,一边说着你都多大了的话,一边伸到裤筒里往下一拽。
当时那一拽所得到的平顺之感,让我觉得乱世俱灭,妖怪尽除。
早饭也吃不到什么正经东西,唯有一碗偶尔供应的蛋花汤叫我想念。母亲把一枚鸡蛋磕到碗里,用筷子打散,立时冲上沸腾的开水,然后淋上几滴香油,片刻间,便成就一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美味。
但是洗脸,于我却是另一种痛苦,睡意朦胧的脸,在大早上总不愿碰到湿漉漉的水气。
当我把双手按在盆底,漫长地欣赏它们在水中如何变形的时候。
母亲却淘了热毛巾,往我脸上一糊,转着圈儿的擦了一通。
当时的小孩子,大概都是如此,平时能洗一把脸,已经是格外上进,更哪里顾到遥远的脖子。
所以,我们那时一个个都是脸如明月,下似漆城的。
我举着热气腾腾的脸,一口一哈地喝着热气腾腾的蛋花汤,一边听着母亲大人的唠叨,一边吸溜着一条不到嘴巴心不死的黄河,实在有够忙的,这时,一起上学的同伴又在外面高声叫我了。
当时那样匆忙不堪的阵势,好像我要出去干什么大事一样。父亲听见了,便从炉火旁拿了几块烤好的红薯放进我的书包。等我出了院子,打开大门,那几个人已是等得不耐烦了。
出了村口,便是一条平坦硬实的大路,一直通向上学的村子。那时天色还早,鸡未鸣,人未起,一切都静悄悄的,只听见我们几个脚上的豆包鞋,扑嗒扑嗒落地的声音。
西天的晓月,大如银盆,正挂在远处的树林上面,明晃晃的。四周空旷的田野,白霜遍地,晶晶的亮色一直弥漫到路边的枯草上。我们口里呵着白气,眉毛和帽沿上挂了白霜,一个个像在雪地里走着。
尖冷的北风,吹得人呼吸困难,眼睛发凉。
好在手里窜着热气的红薯,脚下烤了一夜的棉鞋,总好像一团用不完的暖热,一直包裹着身子。
等我们到了学校,坐在课堂上,金黄的曙光已经洒满了教室。老师走进来,将炉火捅旺了,然后走到讲台冲我们手一挥,高声说道:同学们,跺脚三分钟,开始!
一时间,满室烟尘,笑语嘈杂。www.lz16.cn
仿佛那年冬天,都是伴着这样的跺脚声度过的,直到现在想起,脚底下还一阵阵发麻。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