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说会回来的,怎么一去好几年,到现在连音讯都没有,您在异乡客地一切都好吗?
家里祖母、妈妈、叔叔、妹妹跟我都记挂着您。
爸!我记得您出门那年,我正在沦陷的孤岛演戏。
那时候交通断绝,骨肉远隔,那天接着来信,爸说“要出国”去了,叫我回家“送行”。
我虽然吐血病着,恨不得一步就到了家,看看五年不见的爸爸。
唉!可是那时节不由你心急,手续真麻烦,要打通行证,还要市民证,再要旅行证、回乡证……
带了许多证还不能安全,我同保香姐姐走的是小路,受尽了惊吓,总算回到了别离5年的家。
一看见爸妈,纵有千言万语,也都变成了眼泪。
爸与我边哭边说:“去年本当预备到‘阴国’去,谁知道想尽办法打电报给你,听说路上很危险,你又不能回来。唉!这是战争害我们的,不知到几时才能太平?
所以我一直等着,今天你真的回来了,总算被我等到了。”
一家人团聚几天,我就要动身走了,心里虽有许多话要跟爸说,在悲欢之中又无从说起。
我问爸爸:“我从上海回来路上困难重重,假如您要‘出国’去,不知要怎么样呢?”
爸说:“我去的地方是真正和平区,没有战争,不要吃户口米,是最安全的地方,什么证也不要。”
我听了很奇怪,有这样的好地方?
为什么爸一个人去,不带我去呢?您不说原因只对我笑。
过了几天,爸!您就“动身”去了,您说会回来的,会写信给我的,可是直到现在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爸!您出门后不多几日,祖父因您单身出门不放心,他也找您“去”了,他老人家也在您那里吗?
好吗?我们都很牵记着。www.lz16.cn
爸!您出门的当年我就回到上海演戏了,这时候我跳出了科班,另组剧团。
“新越剧”就在那时诞生:分幕、装置、灯光、化装、服装等新的方式都在这时候渗入我们的演出。
起初演员们不习惯学戏排戏,似乎这是多此一举。
观众倒是接收了,可是同行不赞成新的,喜欢保守旧的,用种种不同的方式向我们袭击。虽然给我们很多阻碍,我们还是低着头工作。这样一年半,一切都在进步中。
同时,我自己肺病里的细菌,从左肺进展到右肺,这也算进步了吧。妈天天哭着要我回乡修养几个月再说,那是民国卅三年三月间,我的身体实在不能支持,只得跟随妈回乡。
我想,祖父是有肺病的,爸也有肺病的,这份“传家之宝”一定要传给我,我也只好照单全收。
爸!您与祖父在“阴国”医院里养病,要多少钱一天?肺病特效药有吗?我相信你们那儿住的地方一定很舒服,药也便宜,不会有什么黑市,不会闹房荒,要不然你们应该早就逃回来了。
爸!我在乡下,医生药都没有,只好每天晒晒太阳,在菜园里拔拔青草,看看成群蚂蚁搬家。乡下空气虽好,可惜环境太恶。有许多人仗着日本鬼子的势力,凶狠强横,忘记了自己还是中国人。
专门欺侮国人,常常借了名义来强迫我演戏。
那时节我的病非但不能轻,反而加重了许多。想想这边,是那边好,到了那边,还是这边好,真是到处一样,我只好再到上海。各方面又来接洽登台,一答应登台,根本没有工夫医病了。
爸!您会骂我太大意吗?爸!这不是我的消极,我想用积极办法医治,我过去不喜欢与人谈笑,我现在学会说说笑笑,这样是有益于健康的。爸!您相信这句话吗?真的!
这十二年来我已尝遍了甜、酸、苦、辣的滋味。
爸!这世界不允许有灵魂的人。假使你自身清白,站在自己岗位上挣扎,人家会说你固执、骄傲。
唉!自然会有各种麻烦来找你。
爸!不幸我是个女孩,更不幸是个演戏的,只要你是个女演员,他们对付你的方式更多。
在中国演戏的不是艺术家,每一个人都知道叫“戏子”。
没有保障的“戏子”,谁都可以来欺侮你,甚至造了种种谣言来攻击你。你若开开口,就做几本书写几篇莫名其妙的文章来破坏你。你若不开口,看的人还以为你是真的默认了。
你若再开口,就会把你打入深渊大海,永世不得翻身。
爸!人说:“聪敏遭天忌”,我既不聪敏为什么也有人忌?爸!胜利已有二年了!说民主,什么叫民主?自由,自由在哪里?黑暗,还是黑暗!
爸,这两年我要是不乐观,早被一群杀人不用刀的杀死了!
爸,我常常想,一旦能见到爸,让我痛痛快快的申诉一场!可是我现在到哪里去申诉呢?
我不想哭,哭!哭有什么用呢?我不是小孩,我有的是理智。
爸!我的性格比从前坚强得多了,这是时代给我的转变,是这个社会给我的磨炼。
的确,我得着的,您应该高兴,我损失的,您也不要难过,每一桩事都要有收获,一定有损失的。
爸!我现在休息着,看看各种戏,再学一点不懂的东西,也可以增加见识。
我们的“新越剧”现在是怎么样了呢?成功了吗?不!没有。爸!等到成功的日子我再写信告诉您。
爸,我再告诉您一个您喜欢听的消息,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最近牛奶我也吃了。
至于您与祖父的近况怎么样,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可以知道呢?只有遥祝平安!
您的儿雪芬上
卅六,五,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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