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夏夜,月亮初上,蝉息蟋起,树荫如筛。
一天的酷暑此时也渐渐地退去,就连生产队里的几条狗也卷曲在地上享受着这夜色带来的几份凉爽。
邻里们散坐在一个较为宽畅的大门外,男人们抽着戗人的旱烟,女人们或畅怀哺娃,或游儿待睡。
稍大离手的孩子们此时开始绕着大人捉迷藏。
一天的新闻在此时此地传播开来;千年的传说也从这里一代一代的口口传承。孩子们最不愿听的就是老人们讲讨荒要饭的陈词滥调,最渴望听到的是像电影里一样轰轰烈烈的战争场面。
可最终听到的是日本鬼子在除夕进村杀了二十九口老少的悲惨场景。
但其中一位老太太讲她自己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十七岁嫁过来,不久丈夫就参了军,女儿出生后只回来看过一次。民国33年秋后,太行区第一届群英会在南委泉召开。
她怀着试试看的心理抱着襁褓中刚满一岁的女儿徒步五里小路去到了会场。不想还真碰上了丈夫,丈夫看到她们母女立即从马背上下来跑过来用手摸了摸小脸。逗了逗孩子,对她说:真快,孩子都会笑了。
军人有军人的纪律,短暂的目面也使她为之心喜。临走时,他骑着马在队伍前头从她身边路过,只挥了挥手,示意她早点回去吧。他就领着一队八路军出发了。
之后的几年里时有功勋章、表彰函邮寄回来,三年后就断了。直到全国解放,忽然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后生将一块黄底红字“烈属光荣”的小木板钉在了大门横框上,宣布他牺牲了。
同时每月八块钱的遗属补助金也开始发放。在什么地方牺牲的,他的尸体埋在了哪?
不得而知。(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她却不相信这些,她实实在在见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小兵的前面。
他应当是个军官了,他不该死。
于是,她就四处打听与他一同当兵后来解甲的人,却都不知其下落。
人们都说政府确定成烈士一般不会错,不过她又听到一些奇事:有人部队上通知了家人已经牺牲了。
家人也葬了衣冠,后来人又回来了;
又听说有人已经确定为烈士的人其实已经在外地成了家不愿回来的。
尽管这些传言没有具体的人名和地点,但给她带来不少希望,她相信有一天奇迹会发生在她的家里。
老太太在夜里讲这段往事肯定不止一次。
不然我不会记得这么清,也许是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的缘故。
一次她的儿子在路上听一位陌生的老头讲,你们这个村里有一个人可能官位不小,在北京的敬老院里还有警卫在身边。老头还给他聊过几句,且说家里还有一老父亲和一个姑娘。
据老头描述,此人是个大个子,脸微长,浓眉大眼。
儿子那时年少,顾不及问老人的具体细节就跑回家把这番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母亲。
这不是你爹吗?
肯定是,我就一直觉得他没有死。
老太太在几十年的期盼中已经死去的心顿时又复燃起来。
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到处求人写信,谁知一个月后老太太等来的却是“地址不详,退回”。
她还不死心,又从箱柜里翻出当年的功勋章和信函再次求人到中央军委。
那时大约是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正值文革,不仅没有得到回信且把原本珍贵的物件也丢失了。
“这么多年了怎就没个信呢?你哪怕带个洋媳妇回来,我也认了,都这把年纪了,我伺候你们,我没有什么怨言,只要让我看看你还在,我这辈子也算没有白守。“
此时邻里们都为这位老太太的往事黯然伤神:是呀,要按现在公家说你才十九岁就为他守到现在了。
咋忍心呢?
上了年纪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自从公家把“烈属光荣“的牌子钉上大门,族人就开始另眼看待她了。试想,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媳妇哪能守得住,迟早要改嫁的,更何况她只有一个女娃也不能为他这一支开门立户延续香火。
这一变化都被她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不,她不信他会死。几年后,她悄悄托人从河南老家领回了一个儿子。这一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乡里,也让族人为之一惊。
儿子领来时已有十二岁,当他知道事情原委后也为这位母亲的不平凡而深深地感染了,里里外外甚是孝顺。就这样,一位年轻的寡妇领着一女一儿开始了新的生活。
上地、打场在队里争工分养家糊口。
熬过春夏,越过秋冬,把老人送走,给儿女成了家,在企盼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每每家里有了大事,她就会独自一个人坐在当初嫁过来的洞房喃喃自语。
把事情的来来去去告诉丈夫。
在她看来,家里的大事还得给男人说一说。
我稍大一点就出去上学、工作了。有一次回到家看望二老,听母亲说:老大婆走了,临走时,在昏昏迷迷中嘱咐儿女:如果有一天你爹回来了,不要怪罪他,他在外面也许有他的难处。
你们要好好孝敬他,他若一个人回来了等他百年之后就让他和我合葬在一起。
生不能在一起死了在一起也算吧!
倘若他还带了人,你们也不要嫌弃人家,像待我一样待人家,进袓茔时,埋在我的旁边。
让我紧挨着他们。
说着她就不吭声了。儿女把寿衣穿好后,她又缓过来了:要不暂时做一口小棺材,缝一身男装用谷草撑起来写上你爹的名子与我葬在一起,他如果回来了就按我原先说的办吧!说罢老人就真的走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几乎丧失了呼吸,儿时夏夜里的记忆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
老人娓娓道来的故事再次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时光荏苒,我已经从爬在母亲腿上听故事的小儿,变成了年过半百的中年人,老太太姓什么叫什么,我没有去深究过,只知道大人们都叫她老大婆。
如今村里塌倒的小院随处可见,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唯有老大婆的小院每当我路过时,我总想多看几眼,或驻足少时:除了五间土楼还颤颤微微地立着,其余的陪房已经全部塌为平地。
门楼也只剩下了两道土墙和中间一付木门框。
上面横钉着的“烈属光荣“依然牢靠在上面,只是四个字及黄底漆已被数十载的风霜雪雨斑剥掉了。
此时,我总能幻化出:老大婆!一声喊叫,里面便会走出一位通身补满补丁,常年洗得发白的灰衣服,头顶一块灰方巾,胸前系着一条深蓝色围裙的老太太。
岁月无情,往事悠悠。现在儿孙们早已另置新居,这里只留下一段陈旧的故事。
老人临终前的第二个方案给故事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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