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旧宅书房后面,是一方小小院落。
自然地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竹林,枝条细长柔软,无论有风无风,都会发出沙沙之声。
坐拥书城中,不时似闻细雨敲窗,白居易有诗云:“风吹古木晴天雨”。
我倒觉得是“风吹细竹睛天雨”呢。
如遇真正的下雨天,那更是淅淅沥沥,琮琮琤琤,天然的乐曲,使人心情宁静,俗虑顿消。
父亲和我都是爱雨的人,因名书斋为“听雨轩”。
我从后山捡来许多松树的内皮,拣取波磔(zhé)雅致的,拼成“听雨轩”三字,悬于门上,倒也古意盎然。父亲看得高兴,就随口吟《示儿诗》绝句一首:听风听雨一春迟,抛却南华学赋诗。
灯下为儿歌一曲,隔窗犹有竹相知。
父亲不是诗人,他的诗都是乘兴而作,自嘲为“打油”。我吟唔再三,内心于感激中带着一份凄恻。
因为我深深体味到父亲晚年寂寞的心境,父女相依中,乃不由引竹为知音。
那时父亲的肺病已日渐沉重,避日寇于穷乡,药物缺乏。千辛万苦托友人自上海带回的退热药丸,总是远水难救近火。因此,他每天下午四五点以后,潮热渐渐上升,精神顿觉萎靡。
只有在每天清晨,才扶杖到书房念《金刚经》读《庄子》。
我随侍在侧,看他脸颊一天天消瘦,语声一天天低微,内心的忧急和酸楚,难以名状。
却又不得不忍泪装欢,陪他谈今论古。(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这是我们父女心灵最接近的时日,我焉能不爱惜每分每刻的宝贵光阴?下午扶着父亲在套房榻床上休息后,我回到书房看砚台余墨犹浓,檀香炉里余烟缭绕,一室寂静中,只听到窗外细竹沙沙作声。
我踽踽地漫步到竹林中,低低念着父亲的诗,真要问一声竹子,是否相知。
还记得有一天,忽见老长工阿荣伯双手捧着一炷香在竹林中恭立膜拜,口中喃喃祝告。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为我父亲祈祷紫竹观世音菩萨,他愿意借自己二十年寿命给我父亲,求菩萨保佑他健康长寿。我听了万分感动,也愿借无论多长的寿命给父亲。
阿荣伯说:“只要心诚,观音菩萨一定会听我们的祈祷的。”
从那以后,阿荣伯和我,每天一人一炷香,在竹林中虔诚祈祷,无论风雨,从不间断。
父亲精神较好的日子,也爱扶着拐杖在花园散散步,指点我什么花叫什么名称,应当如何照顾培养。
可是后来休力日衰,散步都没力气了,就躺在榻床上,命我去厨房为他熬药。他知我胆小,在晚上总尽量提高嗓子,为我吟古人诗句,让我一边听诗声,一边走那一条黑黑的长廊,不至害怕。
可是,渐渐地,他的声音沙哑了,连说话的微弱声音都听不清了。
战乱中的生离死别,是人间最悲痛的事。
父亲逝世后,我只身负笈上海,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老屋书房一角,已为日机炸毁。
竹林也成一片废墟。对此满目疮痍。
整理凌乱书籍残卷时,意外地发现用松皮拼成的“听雨轩”三字,跌落在墙角。
父亲做的那首诗,顿时涌上心头。不禁又跑到后院,徘徊良久。
又忽然发现地面上到处冒出绿绿的笋尖,原来竹子虽被摧毁,而生机不灭,深埋土中的根茎,又长出新笋来。我大喜过望,立刻请来工人帮忙将瓦砾残枝等运走,让竹笋得以畅快地成长。
不久的将来,这里又可蔚成一片竹林了。
若是父亲健在,阿荣伯健在,对此一片新生竹林,将会多么高兴、多么安慰?
父亲一定又将随兴濡墨,赋一首《示儿诗》以遣兴了。
我冥想着,低声问竹,在那几年的漫烟烽火中,是否一直和父亲的英灵相伴,做他的知音……
没有等得及竹子成林,我又匆匆告别了故土。
而至今,那一片遥远的竹林,是否无恙否?是否茁壮?问竹声中,我心澎湃。
背景音乐:彭羚 - 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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