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

 

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虎臣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这是三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

岁寒三友 – 汪曾祺(上)

既不是缙绅先生,也不是引车卖浆者流。

 

他们的日子时好时坏。

 

365读书

 

好的时候桌上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能烫二两酒;坏的时候,喝粥,甚至断炊。

 

三个人的名声倒都是好的。

 

他们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从不袖手旁观。

 

某处的桥坍了,要修一修;哪里发现一名“路倒”,要掩埋起来;

 

闹时疫的时候,在码头路口设一口瓷缸,内装药茶,施给来往行人;

 

一场大火之后,请道士打醮禳灾……

 

遇有这一类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们的面前时。

 

他们都会提笔写下一个谁看了也会点头的数目。

 

因此,他们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们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

 

“早!”

 

“早!”

 

“吃过了?”

 

“偏过了,偏过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两个肩胛骨从长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年轻时很风雅过几天。他小时开蒙的塾师是邑中名士谈甓渔,谈先生教会了他做诗。

 

那时,绒线店由父亲经营着,生意不错。

 

这样他就有机会追随一些阔的和不太阔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

 

遇有什么张母吴太夫人八十寿辰征诗,也会送去两首七律。

 

瘦吾就是那时落下的一个别号。

 

自从父亲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诗,和那些诗人们也再无来往。

 

他家的绒线店是一个不大的连家店。

 

店面的招牌上虽写着“京广洋货,零趸批发”所卖的却只是:丝线、绦子、头号针、二号针。

 

女人钳眉毛的镊子、刨花、抿子(涂刨花水用的小刷子)

 

品青、煮蓝、僧帽牌洋蜡烛、太阳牌肥皂、美孚灯罩……

 

种类很多,但都值不了几个钱。

 

每天晚上结帐时都是一堆铜板和一角两角的零碎的小票,难得看见一块洋钱。

 

这样一个小店,维持一家生活,是困难的。

 

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渐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个孩子。

 

小的还在娘怀里抱着。

 

两个大的,一儿一女,已经都在上小学了。不用说穿衣,就是穿鞋也是个愁人的事。

 

儿子最恨下雨。

 

小学的同学几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胶鞋来上学,只有他穿了还是他父亲穿过的钉鞋。

 

钉鞋很笨,很重,走起来还嘎啦嘎啦的响。

 

他一进学校的大门,同学们就都朝他看,看他那双鞋。

 

他闹了好多回。

 

每回下雨,他就说:“我不去上学了!”

 

妈都给他说好话:“明年,明年就买胶鞋。一定!”——

 

“明年!您都说了几年了!”

 

最后还是嘟着嘴,挟了一把补过的旧伞,走了。

 

王瘦吾听见街石上儿子的钉鞋愤怒的声音。

 

半天都没有说话。

 

女儿要参加全县小学秋季运动会,表演团体操,要穿规定的服装:白上衣、黑短裙。

 

这都还好办。

 

难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

 

女儿跟妈要。

 

妈说:“一双球鞋,要好几块钱。咱们不去参加了。就说生病了,叫你爸写个请假条。”

 

女儿不像她哥发脾气,闹,她只是一声不响,眼泪不停地往下滴。

 

到底还是去了。

 

这位能干的妈跟邻居家借来一双球鞋,比着样子,用一块白帆布连夜赶做了一双。

 

除了底子是布的,别处跟买来的完全一样。

 

天亮的时候,做妈的轻轻地叫:“妞子,起来!”女儿一睁眼,看见床前摆着一双白鞋。

 

趴在妈胸前哭了。

 

王瘦吾看见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发财。

 

这财,是怎么个发法呢?靠这个小绒线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办法。

 

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时的码头。

 

各种船只,都靠满了。

 

各行各业,都有个固定的地盘,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难。

 

他得把眼睛看到这个县城以外。

 

这些行业以外。

 

他做过许多不同性质的生意。

 

他做过虾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过双黄鸭蛋。张家庄出一种木瓜酒,他运销过。

 

本地出一种药材,叫做豨莶。

 

他收过,用木船装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药草上)卖给药材行。

 

三叉河出一种水仙鱼,他曾想过做罐头……

 

他做的生意都有点别出心裁。

 

甚至是想入非非。

 

他隔个把月就要出一次门,四乡八镇,到处跑。

 

像一只饥饿的鸟,到处飞,想给儿女们找一口食。回来时总带着满身的草屑灰尘;

 

人,越来越瘦。

 

后来他想起开工厂。他的这个工厂是个绳厂,做草绳和钱串子。

 

蓑衣草两股,绞成细绳,过去是穿制钱用的。

 

所以叫做钱串子。

 

现在不使制钱了,店铺里却离不开它。茶食店用来包扎点心,席子店捆席子,卖鱼的穿鱼腮。

 

绞这种细绳,本来是湖西农民冬闲时的副业。

 

一大捆一大捆挑进城来兜售。

 

因为没有准人,准时,准数,有时需用,却遇不着。有了这么个厂,对于用户方便多了。

 

王瘦吾这个厂站住了。他就不再四处奔跑。

 

这家工厂,连王瘦吾在内,一共四个人。一个伙计搬运,两个做活。

 

有两架“机器”倒是铁的,只是都要用手摇。

 

这两架机器,摇起来嘎嘎的响。

 

给这条街增添了一种新的声音,和捶铜器、打烧饼、算命瞎子的铜铛的声音混和在一起。

 

不久,人们就习惯了,仿佛这声音本来就有。

 

初二、十六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条鱼从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气晴朗,上午十来点钟。

 

在这条街上,就可以听到从阴城方向传来爆裂的巨响:“砰——磅!”

 

大家就知道,这是陶虎臣在试炮仗了。

 

孩子们就提着裤子向阴城飞跑。

 

阴城是一片古战场。相传韩信在这里打过仗。

 

现在还能挖到一种有耳的尖底陶瓶,当地叫做“韩瓶”据说是韩信的部队所用的行军水壶。

 

说是这种陶瓶冬天插了梅花。

 

能结出梅子来。(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现在这里是乱葬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叫做“阴城”。

 

到处是坟头、野树、荒草、芦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极了的蚂蚱、油葫芦、蟋蟀。

 

早晨和黄昏,有许多白颈老鸦。

 

人走过,就哑哑地叫着飞起来。不一会,又都纷纷地落下了。

 

这里没有住户人家。

 

只有一个破财神庙,里面住着一个侉子。

 

这侉子不知是什么来历。

 

他杀狗,吃肉,——阴城里野狗多的是,还喝酒。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只有孩子们结伴来放风筝,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来试炮仗。

 

试的是“天地响”。

 

这地方把双响的大炮仗叫“天地响”因为地下响一声,飞到半空中,又响一声。

 

炸得粉碎,纸屑飘飘地落下来。

 

陶家的“天地响”一听就听得出来,特别响。两响之间的距离也大——蹿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个,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

 

孩子里有胆大的,要求放一个,陶虎臣就给他一个:“点着了快跑!——崩疼了可别哭!”

 

其实是崩不着的。

 

陶虎臣每次试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几个的捻子加长,就是专为这些孩子预备的。

 

捻子着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听见响呢。

 

陶家炮仗店的门口也是经常围着一堆孩子,看炮仗师傅做炮仗。

 

两张白木的床子,有两块很光滑的木板。

 

把一张粗草纸裹在一个钢钎上,两块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个炮仗筒子。

 

孩子们看师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柜台上很有兴趣地看这些孩子。

 

有时问他们几句话:“你爸爸在家吗?干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吗?”

 

孩子们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气,很喜欢孩子,见面都很愿意叫他:“陶大爷!”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来是不错的。

 

他家的货色齐全。除了一般的鞭炮,还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

 

不但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

 

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红,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

 

如果是过年,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

 

这种鞭,成本很贵,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预备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动手的。

 

他会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几分钟。他还会做一种很特别的花,叫做“酒梅”。

 

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埋在一个磁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

 

点着之后,满树喷花。

 

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荧荧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熄。

 

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还有一项绝技,是做焰火。一种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为这有许多秘方,不能外传。

 

做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

 

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团火。

 

弄不好,还会出事。

 

陶虎臣的一只左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着了。

 

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陶虎臣坏了一只眼睛。

 

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残疾的人往往显得很凶狠。

 

他依然随时是和颜悦色的,带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

 

这种笑容,只有与世无争,生活上容易满足的人才会有。

 

但是他的这种心满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随着年成走的。

 

什么时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时候炮仗店就生意兴隆。

 

这样的年头,能够老是有么?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来定货了。

 

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经忘记放焰火是什么样子了。

 

陶虎臣长得很敦实,跟他的名字很相称。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条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

 

谁家的火灭了,孩子拿了一块劈柴。

 

就能从另一家引了火来。

 

他家很好认,门口钉着一块铁皮的牌子,红地黑字:“靳彝甫画寓”。

 

这城里画画的,有三种人:一种是画家。

 

这种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画只是自己消遣,或作为应酬的工具。

 

他们的画是不卖钱的。求画的人只是送几件很高雅的礼物。

 

或一坛绍兴花雕,或火腿、鲥鱼、白沙枇杷。

 

或一套讲究的宜兴紫砂茶具,或两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兰。

 

他们的画,多半是大写意,或半工半写。工笔画他们是不耐烦画的,也不会。

 

一种是画匠。

 

他们所画的,是神像。画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萨”。

 

这“家神菩萨”是一个大家族:头一层是南海观音的一伙,第二层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

 

第三层是关帝老爷和周仓、关平,最下一层是财神爷。

 

他们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画福禄寿三星(这种画美术史家称之为“玻璃油画”)作插屏。

 

他们是在制造一种商品,不是作画。

 

而且是流水作业,描花纹的是一个人(照着底子描)“开脸”的是一个人,着色的是另一个人。

 

他们的作坊,叫做“画匠店”。

 

一个画匠店里常有七八个人同时做活,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因为画匠多半是哑巴。

 

靳彝甫两者都不是。

 

也可以说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种人。

 

比较贴切些,应该称之为“画师”,不过本地无此说法,只是说“画画的”。

 

他是靠卖画吃饭的,但不像画匠店那样在门口设摊或批发给卖门神“欢乐”的纸店。

 

他是等人登门求画的(所以挂“画寓”的招牌)。

 

他的画按尺论价,大青大绿另加,可以点题。

 

来求画的,多半是茶馆酒肆、茶叶店、参行、钱庄的老板或管事。

 

也有那些闲钱不多,送不起重礼,攀不上高门第的画家,又不甘于家里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

 

他们往往喜欢看着他画,靳彝甫也就欣然对客挥毫。

 

主客双方,都很满意。

 

他的画署名(画匠的作品是从不署名的)但都不题上款。

 

因为不好称呼,深了不是,浅了不是,题了,人家也未必高兴。

 

所以只是简单地写四个字:“彝甫靳铭”。若是佛像,则题“靳铭沐手敬绘”。

 

靳家三代都是画画的。家里积存的画稿很多。

 

因为要投合不同的兴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么都画。

 

工笔、写意、浅绛、重彩不拘。

 

他家家传会写真,都能画行乐图(生活像)和喜神图(遗像)。

 

中国的画像是有诀窍的。

 

画师家都藏有一套历代相传的“百脸图”。把人的头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种类型。

 

画时端详着对象,确定属于哪一类,然后在此基础上加减。

 

画出来总是有几分像的。

 

靳彝甫多年不画喜神了。

 

因为画这种像,经常是在死人刚刚断气时,被请了去,在床前对着勾描。

 

他不愿看死人。

 

因此,除了至亲好友,这种活计,一概不应。

 

有来求的,就说不会。行乐图,自从有了照相馆之后,也很少有人来要画了。

 

靳弊甫自己喜欢画的,是青绿山水和工笔人物。

 

青绿山水、工笔人物,一年能收几件呢?

 

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画几十张各式各样的钟馗,挂在巷口如意楼酒馆标价出售。

 

能够有较多的收入,其余的时候,全家都是半饥半饱。

 

虽然是半饥半饱,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

 

他的画室里挂着一块小匾,上书“四时佳兴”。画室前有一个很小的天井。

 

靠墙种了几竿玉屏萧竹。

 

石条上摆着茶花、月季。

 

一个很大的钧窑平盘里养着一块玲珑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绿苔。

 

长着虎耳草和铁线草。

 

冬天,他总要养几头单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长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繁花。

 

春天,放风筝。

 

他会那样耐烦地用一个称金子用的小戥子约着蜈蚣风筝两边脚上的鸡毛。

 

(鸡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会打滚)。

 

夏天,用莲子种出荷花。不大的荷叶,直径三寸的花,下面养了一二分长的小鱼。

 

秋天,养蟋蟀。

 

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贾似道撰写的《秋虫谱》。养蟋蟀的泥罐还是他祖父留下来的旧物。

 

每天晚上,他点一个灯笼,到阴城去掏蟋蟀。

 

财神庙的那个侉子。

 

常常一边喝酒、吃狗肉,一边看这位大胆的画师的灯笼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爱若性命的东西,是三块田黄石章。

 

这三块田黄都不大,可是跟三块鸡油一样!

 

一块是方的,一块略长,还有一块不成形。

 

数这块不成形的值钱,它有文三桥刻的边款(篆文不知叫一个什么无知的人磨去了)。

 

文三桥呀,可着全中国,你能找出几块?

 

有一次,邻居家失火,他什么也没拿,只抢了这三块图章往外走。

 

吃不饱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背景音乐:巫娜 - 风雾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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