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

 

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

村里的戏班子 – 周作人

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姐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

 

365读书

 

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

 

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

 

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

 

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

 

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默默的发烟的洋油灯。

 

传傍傍地打着破锣。

 

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

 

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疍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

 

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

 

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

 

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

 

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

 

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

 

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

 

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

 

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

 

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

 

破锣又侉侉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

 

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

 

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

 

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

 

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

 

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爪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

 

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

 

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

 

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

 

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

 

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

 

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

 

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

 

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

 

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黪黪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

 

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

 

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

 

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

 

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

 

拂着仙帚。(励志语录网 www.lz16.cn)

 

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

 

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1930年6月作,选白《看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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