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逝世后,傅汉斯、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一幅挽辞。字是晋人小楷,一看就知道是张充和写的。

 

词想必也是她拟的。只有四句: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这是嵌字格,但是非常贴切,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 汪曾祺

这位四妹对三姐夫沈二哥真是非常了解。——荒芜同志编了一本《我所认识的沈从文》。

 

写得最好的一篇,我以为也应该是张充和写的《三姐夫沈二哥》。

 

沈先生的血管里有少数民族的血液。(励志语录网 www.lz16.cn)

 

他在填履历表时,“民族”一栏里填土家族或苗族都可以,可以由他自由选择。

 

十点读书

 

湘西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人大都有一股蛮劲、狠劲,做什么都要做出一个名堂。

 

黄永玉就是这样的人。

 

沈先生瘦瘦小小(晚年发胖了),但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小时是个顽童,爱游泳(他叫“游水”)。进城后好像就不游了。

 

三姐(师母张兆和)很想看他游一次泳,但是没有看到。我当然更没有看到过。

 

他少年当兵,漂泊转徙,很少连续几晚睡在同一张床上。

 

吃的东西,最好的不过是切成四方的大块猪肉(煮在豆芽菜汤里)。

 

行军、拉船,锻炼出一副极富耐力的体魄。

 

二十岁冒冒失失地闯到北平来,举目无亲。

 

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

 

经常为弄不到一点东西“消化消化”而发愁。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被子围起来,还是不停地写。

 

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因为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

 

他写信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

 

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他在信里说了一些他刚到北京时的情形。——同时又叫三姐从苏州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安慰我。

 

他真的用一支笔打出了一个天下了。

 

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而且积累了那么多的学问,真是一个奇迹。

 

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

 

他说自己不是天才(他应当算是个天才),只是耐烦。

 

他对别人的称赞,也常说“要算耐烦”。

 

看见儿子小虎搞机床设计时,说“要算耐烦”。看见孙女小红做作业时,也说“要算耐烦”。

 

他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

 

一个时期,沈先生每个月都要发表几篇小说。

 

每年都要出几本书,被称为“多产作家”,但是写东西不是很快的,从来不是一挥而就。

 

他年轻时常常日以继夜地写。他常流鼻血。

 

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来不易止住,很怕人。

 

有时夜间写作,竟致晕倒,伏在自己的一摊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我就亲眼看到过他的带有鼻血痕迹的手稿。

 

他后来还常流鼻血,不过不那么厉害了。

 

他自己知道,并不惊慌。

 

很奇怪,他连续感冒几天,一流鼻血,感冒就好了。

 

他很爱他的家乡。

 

他的《湘西》《湘行散记》和许多篇小说可以作证。

 

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起棉花坡,谈起枫树坳,——一到秋天满城落了枫树的红叶。

 

一说起来,不胜神往。

 

黄永玉画过一张凤凰沈家门外的小巷,屋顶墙壁颇零乱,有大朵大朵的红花——

 

不知是不是夹竹桃,画面颜色很浓,水气泱泱。

 

沈先生很喜欢这张画,说:“就是这样!”

 

八十岁那年,和三姐一同回了一次凤凰,领着她看了他小说中所写的各处,都还没有大变样。

 

家乡人闻知沈从文回来了,简直不知怎样招待才好。他说:“他们为我捉了一只锦鸡!”

 

锦鸡毛羽很好看,他很爱那只锦鸡,还抱着它照了一张相。

 

后来知道竟作了他的盘中餐,对三姐说“真煞风景!”锦鸡肉并不怎么好吃。

 

沈先生说及时大笑,但也表现出对乡人的殷勤十分感激。

 

他在家乡听了傩戏,这是一种古调犹存的很老的弋阳腔。

 

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对年轻人打鼓失去旧范很不以为然。

 

沈先生听了,说:“这是楚声,楚声!”他动情地听着“楚声”,泪流满面。

 

沈先生八十岁生日,我曾写了一首诗送他,开头两句是: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

 

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家庭,随时都在亲切和谐气氛中。

 

两个儿子,小龙小虎,兄弟怡怡。

 

他们都很高尚清白,无丝毫庸俗习气,无一句粗鄙言语,——他们都很幽默,但幽默得很温雅。

 

一家人于钱上都看得很淡。

 

《沈从文文集》的稿费寄到,九千多元,大概开过家庭会议。

 

又从存款中取出几百元,凑成一万,寄到家乡办学。

 

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痛苦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

 

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

 

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

 

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

 

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笑。

 

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从不讲究。

 

他在《湘行散记》里说他穿了一件细毛料的长衫,这件长衫我可没见过。

 

我见他时总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夹着一摞书,匆匆忙忙地走。

 

解放后是蓝卡其布或涤卡的干部服,黑灯芯绒的“懒汉鞋”。

 

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记得是从房东手里买的一件旧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线呢面)。

 

他穿在身上,说是很暖和,高兴得像一个孩子。

 

吃得很清淡。我没见他下过一次馆子。

 

在昆明,我到文林街二十号他的宿舍去看他,到吃饭时总是到对面米线铺吃一碗一角三分钱的米线。

 

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超不过两角五分。

 

三姐是会做菜的,会做八宝糯米鸭,炖在一个大砂锅里,但不常做。

 

他们住在中老胡同时,有时张充和骑自行车到前门月盛斋买一包烧羊肉回来,就算加了菜了。

 

在小羊宜宾胡同时,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头,炒茨菇。

 

沈先生爱吃茨菇,说“这个好,比土豆‘格’高”。

 

他在《自传》中说他很会炖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没见他炖过一次。

 

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亚蓉家去,先来看看我(王亚蓉住在我们家马路对面,——他七十多了,血压高到二百多,还常为了一点研究资料上的小事到处跑),我让他过一会来吃饭。

 

他带来一卷画,是古代马戏图的摹本,实在是很精彩。

 

他非常得意地问我的女儿:“精彩吧?”那天我给他做了一只烧羊腿,一条鱼。

 

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称道:“真好吃。”

 

他经常吃的荤菜是:猪头肉。

 

他的丧事十分简单。他凡事不喜张扬,最反对搞个人的纪念活动。

 

反对“办生做寿”。他生前累次嘱咐家人,他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

 

但火化之前,总要有一点仪式。

 

新华社消息的标题是沈从文告别亲友和读者,是合适的。

 

只通知少数亲友。——有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

 

不收花圈,只有约二十多个布满鲜花的花篮,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菖兰。

 

参加仪式的人也不戴纸制的白花,但每人发给一枝半开的月季,行礼后放在遗体边。

 

不放哀乐,放沈先生生前喜爱的音乐,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等。

 

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

 

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

 

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

 

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背景音乐-陈鸿宇 《一如少年模样》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