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是由西瓜而起的,事后刘可想。他下班时偶然经过西瓜摊,看到一只只圆滚滚绿油油的瓜堆在卡车上,想起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小可最爱吃西瓜,又适逢酷暑,一时间动了心,就买了一只。他向来自傲挑西瓜的本事,一溜瓜逐个敲过去,只有一只回音圆浑低沉,遂咬牙买下,偏是只大瓜,二十三斤,多时不曾锻炼的他从楼下瓜摊扛回六楼的家中气喘吁吁。
太太孙梅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声音循迹出来看时,脸色一沉:“又买瓜?知不知道冰箱里还有大半边西瓜没吃完?”刘可吃力地放下瓜,差点闪着腰:“前几天都没吃,还以为家里早没了。”“我不切好端上来,就没人记得吃。我就是个多功能果汁机。”“我真压根就不知道家里还有瓜。”他嘟囔着说。
反正家里的事你从不操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邪火,孙梅平时很少这么上纲上线,“要么就是让带瓶醋上来八百年都不记得。要么就反反复复买一样,里里外外堆得满坑满谷。也是钱买的,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刘小可。”
刘可反应慢,还没回话,突然闻到一阵异常的焦糊味,起初就像一缕游魂,飞快地就变成了一个有实体的鬼。“你在厨房炒什么了?”
糟糕,炸的小黄花鱼!
孙梅顾不上再吵,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完了完了!
不是完了,是晚了。他随即也讨好地跟进去看时,发现四条黄花鱼至少一面已经成了焦炭,齐整地平躺在油锅底部兀自冒着打着弯儿上蹿的小黑烟。孙梅回头看他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四条小黄花二十七块五。得,今晚谁也别想吃肉了!”“不吃就不吃。”刘可说,“没事,炒点儿青菜随便扒拉两口饭下肚子就成。”“都怪你没事买什么破西瓜!”
孙梅那天的情绪非常古怪,大概是在单位了受了气,一直到饭菜做好还依然黑着脸。刘小可在房间里做作业,待不了几分钟就出来瞅瞅饭桌,等了半天先上了一盘丝瓜,过一会又上了一盆空心菜,再等就是米饭了,小嘴噘得老高:“妈妈不是说吃小黄鱼的吗?”
刘可对儿子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耐烦了:“快吃,废什么话!”
孙梅说:“小可乖乖吃菜,啊?”一边说,一边无声地横了刘可一眼。
刘可心虚辩解道:“真不知道冰箱有瓜。多一个瓜也不碍什么事,过两天就吃完了。”
孙梅努力不在孩子面前失态:“小可爸,我看家里最缺的是个大房子。赶明儿有大房子了,你想买多少瓜,就买多少瓜。”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硬邦邦地落在桌子上。一说到房,她眉心就抑制不住地皱起来,家里的气压瞬间为之一低。肇事者刘小可不敢说话了,就着青菜默默扒光一大碗饭,把碗筷一推:“我去做作业了。”
刘可也一声不吭地吃光了米饭,并避免看孙梅的眼睛。最近她脾气特别大,不知道为什么。
孙梅端着碗发呆,好像有点食不下咽的样子。老半天,才心不在焉夹了一筷子丝瓜送到嘴里,发现丝瓜没放盐。再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咸得下不了口。大概是两份菜的盐都放一个碗里了,自己最近老是心不在焉,又容易生气。也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凑合着把一碗饭吃下去的,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堵了一下。“没事。”刘可发现了她的异样,安慰她说:“把两种菜混在一起吃,咸淡就对了。真没事。”
眼泪一双一双啪嗒啪嗒地掉在孙梅眼前的碗里。她什么都没再说。
孙梅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丈夫开口:自己身为一个国企员工,一个号称端着金饭碗的职业妇女,此刻正面临下岗的困境。
领导这两年一直在给这次机构换血造势,开会时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企业与时俱进,不能因为是大型国企就只能进,不能出。如果业务水平不达标,照样能上能下。本来孙梅已经熬了几年,好容易当上了一个项目的小组长,现在倒好,这个项目组先撤销了,她这小组长也就名实皆亡。她们处的正式编制就八个,其他四个都是重点大学博士生,另外仨包括处长都是元老,个个后台都硬,也就是她这种没关系的硕士生有可能挪一挪。她只是实在想不明白非要动她做什么,已经来这单位八年了,不说有功,但求无过。可是这些年进京指标越来越难。也许领导就是想解决自家一个什么亲朋戚友的就业问题。
连那个可能接替她的小姑娘她都见过:个子很高,瘦,白,逢人就叫哥姐,眉开眼笑。去年暑假就已经来单位实习了一夏天,今年毕业了,听说也参加了集团的内部招聘考试,并且通过了。但这次考试其实是无的放矢,因为其实他们处压根没有进人指标。连这姑娘参加集团考试听说都是领导手眼通天帮她开的路。现在万事俱备,就差一个正式编制,看来看去,可能替换掉的也就是孙梅。陡然间一米六三的孙梅就成一根巨型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已经没法暗示得更清楚了。领导前后找她谈过四次话,每次都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打算。到后来越说越露骨:“你以前不是提过有私企想挖你过去?在我们这儿其实前途也有限。人挪死,树挪活。”
她刚工作的第三年,有猎头找她,她还傻乎乎喜孜孜和同事显摆过。当时项目刚上马,她又是核心技术人员,领导听到一点风声了立马来留:“小孙,你想要解决什么待遇尽管说。说到底,还是咱们国企好,稳定。年轻人别光贪图一时一地的待遇,将来退休养老,还是正经单位靠得住。”
此一时,彼一时。此刻她看着年届四十仍然单身的吴处,一张肥白的团子脸,心里再暗骂表面也只能陪笑充愣:“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可是答应过您,得在这儿退休的。”“ 小孙,你忠心耿耿,我很感动。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地儿钱要是真多一倍,其实国企也不是最佳选择。我这也是为你好。你看,现在咱们这儿暂时也没启动什么新项目,资金来源也紧张,在这儿干耗着,最多也就是拿拿基本工资。
这点钱对于你这样一个成熟的技术人员还不够塞牙缝的,我也知道你们在外边都不满意这薪资待遇。不过,”他话锋一转,“别看这点儿钱杯水车薪,对一个大学毕业生来说还真是及时雨。尤其是这个进京指标,就至少得值五到十万!所以,我们单位对于已经拿到户口的咱们来说是鸡肋,对于大学生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孙梅疲惫地想: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绕这么大弯,费劲。她咬牙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领导。“咱这么多年了,上下级关系一直挺融洽,有什么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给你透个底,我也是被人逼上梁山了。如果你愿意腾个地儿,我保证最起码给你争取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指头,“三倍违约金。九万。”
我没地方可去。“怎么会?你才三十出头,作为业务骨干多年轻啊。其他人动都不合适,拖家带口,年纪也比你大。也就是你,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当打之年。”“吴处,我家刘小可也才七岁。”她一下子说不下去了,心头一堵:连儿子都搬出来摇尾乞怜了,苦苦求人继续赏口饭吃。自己一个理化高材生,怎么就混到了这等地步?
小孙你别激动,别激动。我也就是建个议,提个醒,关心一下下属动态。吴处咳嗽了一声,你孩子小,家累重,更得认真工作。听说你这个月好几次打卡都迟到了,嗯?快去忙吧。
孙梅回家路上一遍又一遍回想自己到底何时何地开罪上级的。她一技术人员又不管财务,手里并没有攥谁的经济小辫子。吴处虽然好色贪杯,但平时酒桌上的荤段子她也都咬牙赔笑并没拂袖而去。自己没撞破过什么办公室奸情,更不曾亲自勇斗潜规则。最多家里偶尔有事迟到早退几次,干活说起来也可丁可卯,否则不至于连续好几年都被评为优秀。无非和领导私底下交道打得少点,逢年过节也从不去谁家里拜年。吴处四十出头,不知怎么一直单身,听说私下和几个年轻人常聚,周一上班,在工位上常听到那一群人聊起周末泡温泉唱歌喝酒笑得前俯后仰,他们还开了微信聊天群,每个周末都讨论得热火朝天。
她被不知道谁也拉进去,一直潜水,也一直不好意思退群,只发现一件事:其他人轮流买单,领导偶尔也买,但次数明显少得多。他们出去玩不是没叫过她,她每次都以孩子小走不开推托了。其实她只是厌烦那种虚假的众星捧月的狂欢气氛:明明就是普通上下级关系,非关起门来做土皇帝。而且她也讨厌那群人见天讨论又在哪儿买了一套商品房,装修又花了多少多少钱。上班搞科研本来就够累的了:她希望下班以后能过有尊严不受刺激的生活。
还有几次开会,吴处对项目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他人都纷纷赞同,但他并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家,很多看法看似有理,实际上操作起来很难。她试着直抒己见,吴处的脸说拉就拉,开完会也没恢复。难道就为这个?就为了她有自己意见,和领导不完全是一颗心?
她这些天仔仔细细把自己工作八年以来的表现梳理了一下,对比网上流传的职场大忌,发现自己好多条都踩了雷。但是归根结底也就一点:傲。
但一个即将面临下岗的国企无房户,还有什么傲的资格?
也曾经想过不变应万变,但养家糊口,兹事体大,始终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消化不了,也无法绕过。何况前有猛虎,后有追兵,那个实习过的小姑娘符明媚第二年春天再次来实习了。一种切实的威胁正在她的生活里步步逼近。吴处当着所有人面过分明显地对九零后小符表示关怀,连座位都安排在孙梅工位旁边。小符有事没事常甜甜地说:梅姐,得多向您学习。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孙梅心连说荒谬荒谬荒谬。可就是无法伸手打这笑脸人。其他同事都明哲保身,对两边都既不过度热情,也不过度冷漠。但是有一天孙梅突然发现一个没见过的新名字加入了他们的微信群。仔细一看,是小符。
那个周末群里的烧烤集体照里,赫然出现了小符的笑脸。吴处的手搭在她肩膀上,两人都夸张地比着剪刀手,笑容可掬。现在已经没人叫她出去玩了。八年职场,她终于成功有效地,把自己流放到了一个荒岛上,到处都传来热情洋溢的欢声笑语。而他人的笑语声浪,就是她的四面楚歌。
小可,西瓜英文叫Watermelon,跟我念一遍:瓦特-妹棱。
我特-米龙。
瓦特-妹棱。
沃特-米龙。
得——你说米龙就米龙吧。一般认为,这个瓦特.妹棱,引入我国新疆是在唐代,五代时期传入我们中原。喜沙土环境,喜日照,喜旱不喜涝。属葫芦科.葫芦你知道吗?就是七个金刚葫芦娃那葫芦。西瓜的主要功能,就是解渴、利尿。你问啥叫利尿?就是吃了老得上厕所。它的皮和种子还能入药,上次你口腔溃疡那药叫啥还记得不?西瓜霜。西瓜霜不是西瓜上面起来一层霜,而是西瓜皮和西瓜籽壳磨碎了做的药。
下午下班早,刘可指着西瓜谆谆善诱,刘小可咬着一支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孙梅在厨房忙活,只言片语传入耳朵,她假装没听到。刘可大学学的是生物工程植物学,大学实习还去过张家界天子山遍尝百草,说是花痴毫不为过。家里也到处都是绿植,那天她指桑骂槐说家里东西多,有一半是骂阳台客厅摆满的那些花花草草,藤藤蔓蔓。小可一岁时他爸买了盆绿萝科的黄金葛放在客厅的书柜顶上垂下来,现在小可三岁了,黄金葛也顺理成章地缠上了客厅的吊顶灯,简直是遮天蔽日。她有一次在单位翻同事的时尚杂志,说家里养花太多妨害风水,顿感醍醐灌顶,如获至宝地拿回家给刘可看。
刘可难得反抗一次:孙梅你一个电子系高材生,看这种没营养的怪力乱神?堕落了堕落了。
他依然故我地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继续养花。周末最大爱好是逛花市,看到新奇点的植物就大破悭囊。这也几乎是他唯一舍得花钱的爱好。
闲来没事,他喜欢给儿子进行科普教育。小可才六岁,就给他订了一整年的国家地理杂志青少版,博闻强识,格物致知。小可读小学一年级,在班上除了是班长,也是孩子王,受人追捧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大部分常见的植物他都能叫得出名字,连桃花杏花李花梨花,居然都能分得清楚一二三四。在家里也是逮什么学什么,吃西瓜学西瓜,吃樱桃学樱桃。
在此之前,那个西瓜原本一直放在客厅中心偏左的茶几下面,没人想得起来动它。刘可家的房子西晒,每天下午总有三个多小时阳光直射其上,晒得瓜表皮滚烫发热。读小学三年级的刘小可每天从学校回来在客厅疯玩,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西瓜免得摔跤。冰箱里那半个倒是吃过一回,冻了太久不大新鲜了,刘小可吃完严重地拉了肚子,孙梅手忙脚乱带他去社区医院看了医生,花费三百七十二大元,小孩没医疗保险,没法报销。医生就说是吃西瓜闹的。
冰箱里剩下那小半块肇事者立刻被提溜着扔到了垃圾筒,更没人要吃那个完整的大西瓜了。有时候晚上刘可看电视之余目光忍不住落在这瓜上,心想都买回来五六天了,里面估计都放坏了吧?不知道为什么,越这么想,越提不起劲来破开这大瓜。闹过的那场不愉快至今仍在客厅中央隐形地盘旋着。二十三斤的大瓜呢,西瓜这些年来一年比一年贵,以前一块五的北京大兴瓜,今年已经到了一块八毛五。
三十多快四十就这么即将打了水漂。但今天总算当了示范教材:瓦特-妹棱。
也没人想起来扔这个瓦特.妹棱。这些天孙梅在家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刘可和刘小可轻易都不敢招惹她。除了普及植物学知识之外,默写生词检查作业的任务也都落在了刘可身上。不检查则已,一检查,刘可发现刘小可的数学基础非常差,也不知道孙梅之前是怎么管教的,连基本的小数点都没搞太通。天气越来越热,孙梅也不让开空调,两父子汗流浃背地坐在小房间里当忍者神龟,刘小可有一道题死活做不出来,哀求地看着爸爸:“我口渴,想吃瓜。”
不是瓜,是瓦特-妹棱。瓦特-妹棱不能吃,你吃了又拉肚子。好了疮疤忘了痛。“那是冰的。客厅里那个沃特.米龙是热的。”“热的瓦特.妹棱更不能吃,早坏了。”“那我也想尝尝——万一没坏呢?”
刘可发怒道:“你还做不做作业!”
那是他们俩父子最后一次提到那个瓜。最终也没打开来,最终也没分辨清楚是瓦特-妹棱,还是沃特-.米龙。孙梅那天晚上又回来得很晚,基本上一回家就洗澡睡觉了,他也没顾上和孙梅商量这教学辅助工具的去留:到底怎样,吃,还是不吃?
孙梅回来得最晚的那一天,是大西瓜买回来的第五天。翌日,也就是大西瓜买回来的第六天,她回来得空前的早。一回来就跌坐在沙发上发呆。
刘可说:“怎么了?”
她说:“可,要不咱今晚去领导家一趟吧。”“去你们吴处家?不年不节的,连端午都过去一个月了,八项规定又刚出台,怎么偏拣这时候开始刮不正之风?”“别臭贫了。再不看,以后想看也没机会了。光看还不行,还得提点儿啥。”她自言自语道,“记得家里还有瓶飞天茅台,是上次老家来人托我们办事送的,听说是酒厂内部搞来的真酒。那事最后也没帮人家办成,挺过意不去的。”
那酒你说过等我爸来北京看孙子时再开的。“顾不上了。家里还有啥?实在不行,再买点茶叶。吴裕泰怎么样?雨前龙井也不是新茶了,红茶吴处又不爱喝。”
刘可说:“我记得还有条芙蓉王,上次单位王姐顺手给我的,她老公是发改委的,最近正被爹妈逼着封山育林呢,打架一样抢了好几条到单位来天女散花,同事们先到先得。给我的还不算最贵的,给张左那条黄鹤楼更贵。瞅瞅人家那小日子。”
孙梅看他一眼。她都还没有抱怨嫁错郎。
两人一起翻箱倒柜了一会,确实了自己的记忆没错:能拿得出手的统共就一瓶茅台、一条芙蓉王。都是单的,只能姑且乱点鸳鸯谱凑成一对。
孙梅感慨道:“你说说我们混得有多惨。人家家里再怎么底儿薄,也不至于就这么两样东西吧?不行咱再出去买点儿水果。”
刘可鬼使神差道:“现成有个大西——大瓦特-妹棱,刘小可吃坏肚子了也不能吃,要不就拿上?”
孙梅说:“成。”
他没提醒她说这西瓜已经买了六天了。孙梅这些天魂不守舍,估计也忘了。刘可是这么想的:买了六天的瓜也不一定就坏了,而且这瓜大,送人也好看。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这西瓜买回来第七天的傍晚,俩口子就拿上烟、酒、西瓜,加上在路口水果摊上买的几个蟠桃,倒了三次地铁、还坐了五站公交车,跋山涉水去了六个环之外的吴处家。他们家在北四环,领导家在东二环——孙梅以前真从没去过。虽然她隔三差五地要替吴处填资料,出国考察啊外地调研啊什么的,那地址她早就倒背如流。
这是她从没有做过的事,操作起来不免心烦意乱,也没和刘可太说清楚自己的意图。反正说不说都一样,他就是在家里嘴皮子溜,出去比她还怂。眼下他正扛着二十三斤的瓜,呼哧呼哧跟在她后边上了公交车。孙梅下车时回头看他一眼,发现他一步不落地跳下了车,心底陡然间生出一股柔情:这就算眼下最流行的经适男了吧。哪怕在私企打工月工资比自己还低,哪怕像个退休干部样爱侍弄花草,哪怕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百无一用,可还是患难夫妻,实在,靠谱。
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他们家就她一个吃公家饭的,再过两年可能还有最后一次分房的机会,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被人给戳下去了。她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至少得送这么一次礼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说一千道一万,再怎样,也不能让那个小符取代了自己。小符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机会。她就不同了。哪个私企会招一个三十三的女工程师?
人算不如天算。下班时还看到吴处身先士卒地打了卡才赶紧回家里拿东西,没想到接通电话那边一开口就是:“小孙,我在机场,找我什么事?”
他怎么能在机场呢?孙梅懵了:今天下午下班前率先打卡的那位是人是鬼?“我和小符临时去外地考察一个项目。”电话里的声音不疾不徐,有利有礼有节。所有正式员工都没带,就带了小符,怪不得要偷偷摸摸下班再走。但对她又偏生不必隐瞒,甚至可以故意说给她听:开路不挡路,补台不拆台。说话听音,敲锣听声。都是体面人,点到为止。
她夹着那条烟怔在原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领导您家里还有人吗?”“没人。”吴处不耐烦地说,“你忘了我还是单身贵族?”“对对,您还钻石着呢。”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是给您带了点儿东西……”说土特产也不合适。她家既不是贵州也不是湖南的。“您看,要不然我把这些东西先放在物业? ”
放物业干嘛?你要辞职不上班了?再说了,你也没来过我家啊,怎么知道在哪?小孙,有事回来咱们面对面解决,别胡思乱想尽整那些没用的,好吗?
孙梅放下电话之后脸色发白。从来没这么低声下气和领导说过话,第一次送礼就惨遭滑铁卢。而且何必要暗示得这么明显: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来过我家啊。有事回来面对面解决,别尽整那些没用的。有些事果然晚做不如早做,临时抱佛脚没用。她好像听到了小符和领导两人并肩坐在头等舱候机室那亲密无间的朗朗笑声。也许正举着两杯晶莹剔透的白葡萄酒,高贵、优雅、和谐。
再想想自己的形象:三十出头一青年妇女,用无纺布袋提溜着一瓶不知真假的茅台,一条至少生产日期在半年以上的芙蓉王,老公还在后面抱了一个二十三斤的大西瓜一路小跑——事儿真没法更俗了。其实不必这么残酷地形象对比她也能知道在这场战役中自己是完败,年轻人天真无邪也就算了,一个工作八年拖家带口的职业妇女再不谙世事就过了分。她就是一直倚仗着自己技术职称过硬,业务精,否则不能够这么傲。傲也没傲到底,还是得走到送礼的俗套上去,更惨的是送礼无门。
其实就这么点儿东西,哪个领导的眼皮子也不至于这么浅。她不想走的意图已经多次表达得很明显了,领导并未软下心肠来,难道加点儿东西,就杯酒释前嫌了?
刘可还一手抱着西瓜、腕上挂着蟠桃、另一只手提着茅台站在原地。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慢,都八点多了,天边一抹暗红色像黑色画布上耀目的一笔,迟迟不肯隐退。孙梅颓然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坐下,把烟放在一边,招呼刘可道:“领导不在家。歇会儿吧。”
刘可明显是累坏了。平时严重缺乏锻炼,坐下的时候腰一晃,超市塑料袋里的西瓜放在长椅上骨溜溜直往下滚,为抢救那瓜他奋力一扑——没救得了瓜,手上那瓶茅台倒狠狠掼到了地上,“当”的一声巨响。
酒香扑鼻。
那瞬间刘可顿时就知道茅台是怎么得的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的了。香,真香,谷物千锤百炼炼出的一点旧精魂从碎瓶子里曲折迂回地钻出来,像阿拉丁神灯放出来的魔王,霎那间勾起他肚腹无限馋虫。他最爱喝白酒,和小可爷爷一样。眼馋这瓶茅台也馋了两三年了,没想到最终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一反应就是想蹲下来用手指蘸一点尝尝:这么香,应该是真酒吧?
这辈子竟然还没机会知道真茅台是什么味道。就和他爸爸在镇上抽了一辈子烟,从没抽过芙蓉王一样。飞天茅台市价1519元,淘宝年中大促,最低也得965元,还不知真假;这条蓝芙蓉600,烟酒店差不多都是统一价。来之前他才查过。本来加起来还能勉强算送了两千的礼,现在只剩六百了。加上西瓜和桃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玩意儿。
一时间万籁俱寂,能听到这个高档小区草丛里的虫鸣声,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沉重激烈。为这一脱手孙梅会怎样?打骂估计都不解恨。他没什么出息,胆小,怂,疼老婆也怕老婆,就靠一张嘴逗趣,从谈恋爱时起一直就这样。河北小城青年,毕业后留在北京打拼,好容易找了工作,结了婚,又生了孩子。孙梅表面厉害,对他爹妈其实不赖,也知道疼人。到而今还跟他一起在北五环租房,其实真挺对不起她的。他呆呆地垂手而立,看表面,看不出来心底正肝肠百转,柔肠寸断。
他不敢看孙梅的眼睛。
足有一分多钟她才开口:“笨蛋,你还真挺会挑瓜。”
嘎?“都买回来六七天了,还一摔就裂。肯定起沙了,我最喜欢这种半沙不沙的瓤的了。”
刘可顺着她的话看向暮色四合里那个碎瓜。就着路灯,果然能看到红瓤的边缘微微起了点沙,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最甜的瓜,酒气冲天里仍然能闻到一丝自然清香。他挑瓜的童子功果真没退步。
天色渐渐黑透了。小区的草丛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起初像吵架,现在像大合唱。一个男人带着一条松狮走过去了。紧接着又是一个姑娘牵着一头杜宾。这小区的高档程度光看狗都知道,一水儿进口纯种。那只杜宾凑过来煞有介事地闻了一下破西瓜和茅台纸盒,挑剔地摇着尾巴走开了。看似凶险的红色汁液鲜血一样正顺着瓜身最大的一处裂缝缓慢地往外淌,飞天的纸盒外面也很快积了一小摊无色透明的液体。
一时间西瓜味、扑鼻酒气、蟠桃香和夏夜特有的草木芬芳、两人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组复杂无比的气味交响乐。
刘可半天才说:“这瓜就是太大了,坠手。”“本来还以为肯定坏了。所以今天说要送领导,我就想,让他拉拉肚子也好。其实送不送都一样。反正我也快被开除了。”孙梅轻声说,“一直没想好怎么和你说。”“我猜也是遇到事了。你从来不肯和领导走太近,也不爱抱团混圈子。还和在学校时一样,觉得自己有本事,清高,傲。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咱俩都没变。”
刘可伸手把地上的西瓜掰开,从不规则的裂缝处掰了一小块儿尖放进嘴里。“真甜。早知道就该让小可吃了。他老说这是米龙,真逗。”“瓦特-妹棱——我都记住了。你俩上课的时候我强忍着没笑出声。给我也吃点儿。”
刘可拿起半边往地上一磕,西瓜的表皮应声而裂,碎成了好几块不均匀的小块。他拣大的递给孙梅一块儿。“这瓦特-妹棱是甜。”他表情有点儿油然神往:小时候夏天在河北老家偷瓜,就这样。看瓜园的老头可凶,还养了一只大狼狗,但从来就是吓唬吓唬小孩,并不真的让狗追出来。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西瓜原来是地里结的了——都以为是卡车平板车超市手推车上长的。“真的。下次咱们带小可回老家,去西瓜地里看看。再给我一块儿瓦特-妹棱。”
他俩在长椅上吃了很久,你一块,我一块,直到把大部分西瓜都吃完为止。结婚三五年了,意想不到地在这一刻重温了恋爱时的好感觉,比西瓜还甜,甜得多。在学校助学金没及时发下来,他俩就买得起宿舍楼下水果摊的一块瓜,也非得你一口,我一口。那时他们都用功,好强,睥睨一切,以为自己虽然出身贫贱,却是不世出的人才,一到社会各大单位就都得求才若渴、趋之若鹜。那时候孙梅还是个羞涩的理科女生,未语先笑,容易脸红。刘可则意气风发,几年后领证那天还牛皮哄哄:媳妇你等着,虽然眼下没钱办世纪婚礼,过不了三年,咱最次也要买东三环的珠江帝景,还得买面向国贸的户型,傍晚万家灯火璀璨辉煌,整个CBD都是咱的后花园!
言犹在耳。两个技术人员的工资增长远没有房价增长快,加之又压根没有投资意识,老家的爹妈只求没病没灾不拖儿女后腿,其他一切鞭长莫及。看电视看到房价新闻都眼晕,七年了,一家三口还在北五环没挪窝。有时候刘可想,也许得租一辈子房吧?可是房东也早递过话了:是老住户了没错,租赁关系也一直很和谐,可毕竟得遵循市场规律,到时间了房租该涨还得涨。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上去件件都不大,可一文钱尚且难得倒英雄汉。省吃俭用银行里的存款差不多过了六十万,可除了同样在北五环或者西六环的房子,这六十万连首付都难。老等着房价往下跌,即便不跌,也指望着房价俯卧撑时趁机捡个漏儿,可这个机会始终也没盼着。一着错,满盘皆落索。前两年还能付清三房一厅的首付,再过两年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得起一居室。俩口子谁也没有经济头脑,一下班就互相埋怨,合计,患得患失久了,彼此都忘记了还正当盛年,正需要对方的慰藉和柔情。老是钱,房子,房子,钱。革命夫妻,携手奋进。永远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再爬起。爬起又跌倒。屡败屡战。
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队友终于也有走不动的时候。两个人上班攒钱都这么难,另一个人失业了可怎么办?刘可不知何时轻轻搂着孙梅的肩膀。手心还沾着西瓜汁,有点黏。他一急,车轱辘话脱口而出:“没事,真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
什么乱七八糟的。孙梅扑哧一笑。
他再次殷勤地掰开地上的西瓜,递给她。
他们谁也没提家里面正在做作业等他们回来的刘小可。两个成年人生生吃掉了这个瓜能吃的绝大部分,基本上没浪费。毫不意外地,俩人肚子都撑得滚圆,满手满身都是粘糊糊的糖汁。大概四十分钟后,他们的背影富有欺骗性地被路灯拖成了两条东摇西晃的长黑影,刘可左边腋下夹着的烟像把怪异的匣子枪,摇摇摆摆地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孙梅玩兴大发,从他腋下一下子笑嘻嘻地把那条烟抽出来,指着开过来的公交车说:站住,缴枪不杀!这都多少年没玩的把戏了,特别让他想起她在大学里的淘气模样。年轻,快活,没心没肺。她那个时候爱哭也爱笑,他答应过,到现在也仍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但是什么海誓山盟他都没说出口。只是咳嗽了一声:“咱们无产者在这次革命中失去的只是一个瓦特-妹棱,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怎么样的世界?
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茅台会有的,芙蓉王也会有的,房子会有的,瓦特-妹棱也会有的——就算没有又怎样?只要人还在。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又发疯了。有个东西现在就有。
她蓦地停下来,手里还机关枪一样端着那条烟,眼下枪口正指向他的脸,一半脸则藏在路灯的阴影里,像半个莫辨悲喜的面具,瞪眼张嘴。指了他一会,手突然伸到了枪头,自卸弹药。“你干嘛?”
她不应,像个狙击手一样麻利地打开枪膛,拆出子弹,就那么纤细脆薄的一根,夜色里看过去微细至于没有。但是刘可心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击中了。他想拦住她,但是最终没动。他迟疑地向她伸出手。“喏,我给你去找个打火机。”她说。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