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故乡好。我也这么说,而且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起商洛,我都是两眼放光。这不仅出自于生命的本能,更是我文学立身的全部。
商洛虽然是山区,站在这里,北京很偏远,上海很偏远。虽然比较贫穷,山和水以及阳光空气却纯净充裕。我总觉得,云是地的呼吸所形成的,人是从地缝里冒出的气。
商洛在秦之头、楚之尾,秦岭上空的鸟是丹江里的鱼穿上了羽毛,丹江里的鱼是秦岭上空的脱了羽毛的鸟,它们是天地间最自在的。
我就是从这块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幻变着形态和色彩。
所以,我的人生观并不认为人到世上是来受苦的。如果是来受苦的,为什么世上的人口那么多,每一个人活着又不愿死去?
人的一生是爱的圆满,起源于父母的爱,然后在世上受到太阳的光照,水的滋润,食物的供养,而同时传播和转化。
这也就是之所以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音乐、绘画、文学的才情的原因。哲人说过,当你采到一朵花而喜爱的时候,其实这朵花更喜欢你。
人世上为什么有斗争、伤害、嫉恨、恐惧,是人来得太多、空间太少而产生的贪婪。
基于此,我们常说死亡是死者带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活着的人应该感激他。
我爱商洛,觉得这里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没有不可亲的。这里的人不爱为官,为民摆摊的、行乞的又都没有不是好人。
在长达数十年中,商洛人去西安见我,我从来好烟好茶好脸好心地相待,不敢一丝怠慢,商洛人让我办事,我总是满口应允,四蹄跑着尽力而为。
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汤的记忆,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岭南坡的腔调。商洛也爱我,它让我几十年都在写它,它容忍我从各个角度去写它,素材是那么丰富,胸怀是那么宽阔。
凡是我有了一点成绩,是商洛最先鼓掌,一旦我受到挫败,商洛总能给予慰藉。
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是商洛的品种,是商洛制造。
我在商洛生活了19年后去了西安,上世纪80年代我曾三次大规模地游历了各县,几乎走遍了所有大的村镇,此后的几十年,每年仍十多次往返不断。
自从去了西安,有了西安的角度,我更了解和理解了商洛,而始终站在商洛这个点上,去观察和认知着中国。这就是我人生的秘密,也就是我文学的秘密。
至今我写下千万文字,每一部作品里都有商洛的影子和痕迹。早年的《山地笔记》,后来的《商州三录》《浮躁》,再后的《废都》《妊娠》《高老庄》《怀念狼》,以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那都是文学的商洛。其中大大小小的故乡,原型有的就是商洛记录,也有原型不是商洛的,但熟悉商洛的人,都能从作品里读到商洛的某地山水物产风俗,人物的神气方言。我已经无法摆脱商洛,如同无法不呼吸一样,如同羊不能没有膻味一样。
前几年的春节,我回了一趟故乡,商洛之下的棣花村。除夕夜里到祖坟上点灯,这是故乡重要的风俗,如果谁家的祖坟上没有点灯,那就是这家绝户了。
我跪在坟头,四周都是黑暗,点上了蜡烛,黑暗更浓,整个世界仿佛只是那一粒烛焰,但爷爷奶奶的容貌,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是那样的清晰!
我们一直在诅咒着黑夜,以为它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昔人往事全完整无缺地在那里。也就在那时,我突然有了一个觉悟: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
人应该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活人,死后再从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坟。一般的情况都是,从哪里出来就生着活着在哪里的附近,也有特别的,生于此地而死于彼地或生于彼地而死于此地,那便是从彼地冒出的气,飘荡到此地投生,或此地冒出的气飘荡于彼地投生。
我家的祖坟在离棣花村不远的牛头坡上,牛头坡上到处都是坟,村子家家祖坟都在那里,这就是说,我的祖辈,我的故乡人,全是从牛头坡上不断冒出的气又不断地被吸收进去。
牛头坡是一个什么样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清的,浊的,祥瑞的,恶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闹出了那么多声响和色彩的世事!
回了西安,我很长时间里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吃烟。在灰腾腾的烟雾里,记忆我所知道的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
太多的变数呵,沧海桑田,沉浮无定,有许许多多的事一闭眼就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
这也就是我写《老生》的初衷。
写起《老生》,没料到异常滞涩,曾三次中断,难以为继。苦恼的仍是历史如何归于文学,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这期间,我又反复读《山海经》。
《山海经》是我近几年喜欢读的一本书,它写尽着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写,一条水一条水地写,写各方山水里的飞禽走兽树木花草,写出了整个中国。
阅读着《山海经》,我又数次去了秦岭,西安的好处是离秦岭很近,从城里开车一个小时就可以进山,但山深如海,进去却往往看着那梁上的一所茅屋,赶过去却需要大半天。
秦岭历来是隐者去处,现在仍有千人修行在其中,我去拜访了一位,他已经在山洞里住过了五年,对我的到来他既不拒绝也不热情,无视着,犹如我是草丛里走过的小兽,或是风吹过来的一缕云朵。他坐在洞口一动不动,眼看着远方,远方是无数错落无序的群峰。
我说:师傅是看落日吗?他说:不,我在看河。我说:河在沟底呀,你在峰头上看?
他说:河就在峰头上流过。他的话让我大为吃惊,我回城后就画了一幅画。我每每写一部长篇小说,为了给自己鼓劲,就要在书房挂上为新小说写的书画条幅,这次我画的是《过山河图》,水流不再在群山众沟里千回百转,而是无数的山头上有了一条汹涌的河。
还是在秦岭里,我曾经去看望一个老人,这老人是我一个熟人的亲戚,熟人给我多次介绍说这老人是他们那条峪里六七个村寨中最有威望的,几十年来无论哪个村寨有红白事,他都被请去做执事,即便如今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但谁家和邻居闹了矛盾,谁个兄弟们分家,仍还是用滑竿抬了他去主持。我见到了老人问他怎么就如此的德高望重呢?
他说:我只是说些公道话么。再问他怎样才能把话说公道,他说:没有私心偏见,你即便错了也错不到哪儿去。
我认了这位老人是我的老师,写小说何尝不也就是在说公道话吗?于是,第四遍写《老生》竟再没有中断,三个月后顺利地完成了草稿。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我欣赏荣格的话:文学的根本是表达集体无意识。我也欣赏“生生不息”这四个字。如何在生活里寻找到、准确抓住集体无意识,这是我写作中最难最苦最用力的事。
而在面对了原始具象,要把它写出来时,不能写得太熟太滑,如何求生求涩,这又是我万般警觉和小心的事。遗憾的是这两个方面我都做得不好。
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当我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虽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简陋,才质单薄,无法达到我向往的境界,无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
别人或许是在建造故宫,我只是经营农家四合院。
我在书房悬挂了一块匾:待星可披。意思是什么时候星光才能照着我啊。而我能做到的就是在屋里安了一尊佛像和一尊土地神。
佛法无边,可以惠泽众生,土地神则护守住我那房子和我的灵魂。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