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闲落,振兴街的早晨是香的,美奂山的夜晚是香的。香径上,婆娑的人影在信步养生,他们贪婪地吮吸着弥漫的香气,想把这个八月装于肺中。每年的八月,我都要为桂花和月亮生出些陶醉,一度以为,在闻香识女人的常态里,能让鼻孔生辉,心灵荡漾的香,怕也最是这月亮下的桂树了。
却不料我这种一厢情愿的美好被我的堂姐一棒喝来,我与她在桂花树下漫步的时候,她竟然捂着鼻子,并央求我快些走过。我闷闷然。小时的村子里没有桂花树,长大后,我们应了老姑妈的的口,南山嫁一个,北山嫁一个,哪得多少相聚的光阴。这一次为一件家族中的生死大事,聚首一回,闲话几句,才知她与我有如此之异。她说,我讨厌每年的八月,小区里那么多的桂花树,太臭了,我想吐,一整个八月我都想吐。她闻不得桂花香,哦,在这里,我不能说桂花香。好在,这桂花的香是大家有了共识的。否则,让我们俩来评论这味道,谁是怪异之人,还未必说得准。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上小学的时光,下过雨后的麦田里散发的芬芳,是我们最迷恋的香味。我们在蚕豆花开的夜晚,在月亮下面静静地坐着,大口大口地吸着蚕豆花散发出的香气。村口的那棵大叶女贞树下,千万只蜜蜂成群结队的嗡嗡声,和着一股奇特的清香,我们一起在树下刨虫子。一见到哪里有一个虫子的影子,就凑上去,还把一种虫子叫做聋子,它钻进土里时总会留下一个涡形的痕迹,我们一边刨一边一齐喊:“聋子窝窝,开门给大哥……”。
小时候,觉得满世界都是香气袭人。甚至,我们在乡间小路上,偶尔看见汽车的身影,追着跑着,在汽车的尾气里迷醉。汽油的芳香味道是一种陌生的香味儿,它新鲜地入侵我的嗅觉。我一时觉得汽油的香味都比我从前闻过的味道更香,我的这种奇异论调,遭遇了小伙伴们的嘲笑。堂姐和他们都说,你太怪了,那是臭得让人发恶心的东西,你怎么能说好闻呢?
众口之下,我为自己的异端而缄默,但我对汽油是好闻味道的看法一直持续很久。在那些不知香水为何物的年代,我对汽油一直怀有深刻的好感,对每一次汽车经过时发出的味道倍感亲切。直到有一次坐长途汽车,在颠簸中呕吐不止,我终于厌倦了汽油的味道。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闻到过汽油芳香的喜悦,甚至生出些厌恶。我不知道是我的嗅觉变了,还是汽油的味道变了。有一次,我与人谈论这件事的经历时,竟然遇见同谋者,她说她从前也喜欢闻汽油的味道,因为从前的汽油是好闻的,现在的汽油不好闻了。
我与堂姐分开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桂花的味道,它究竟是香的,还是臭的?在大众的审美口味里,桂花的香被人广泛认知和接纳。从古至今的诗句里可追芳踪一二,辛弃疾的“大都一点宫黄,人间只凭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杨升庵的“摘来金粟枝枝艳,插上乌云朵朵香”。至我们耳熟能详的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桂花被历代文人墨客争相歌颂,它蔚然壮观的香气像是要从诗句里爬出来,爬进我的鼻孔里。但愿它们绕道于我堂姐的门前,给她一个安稳的八月。
桂花落了,细细碎碎地落在地上,叶子上。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加班归来,满怀的香气令人心生喜悦,我做了一个偷香的人,四处张望,除了一只偷窥的母猫与我对峙,正在无人之境,心生窃喜。我站在树下,摘香入囊,倒至小碗里,竟有了小半碗。用文火熬成桂花粥,入胃的香气,更令小儿馋涎。后来,又泡制了桂花酒,唇香袅袅之间,有万种雅致翩翩起舞。
想来,一切美好,只在于需要它喜欢它的人那里才是有益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就像梦里的杀戮和偈语,砒霜与蜜糖,都生在神的手上。人的力量,只在举手能及的地方。就连香气,也这般令人迷乱。当有一天,我因为严重的鼻炎而丧失了嗅觉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世间的味道,哪怕是臭味,也是弥足可贵的,它让我拥有辨识世界的正常感观。失去嗅觉,世界于我,就残缺了。我知道,我会慢慢失去很多。但在这个八月,在桂花细细落下的小径上,我还是无可抑制地充满了感恩和感伤。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