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则矿工王二的故事:王二到底是哪儿的人,我也不大清楚,也用不着清楚,能搭伙就行。也确实,这老小子不错,能吃苦,脾气好,技术也好。这座山的石头硬得要死,掘进面没有十个掏心孔拿不下来。

王二大概也长不了我几岁,甚至并不长,就是个头比我高好多,接近一米九。这身高干巷道,真是活受罪,也不知道他的手艺是从哪儿开始学的,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爆破也是一个江湖,他在这个江湖上有些声名。

最传奇的一个故事是,他在塔什库尔干时,一人独战五个来抢炸药库的坏人。坏人抢炸药库干什么,长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但坏人有多坏,大家看了王二大腿上的疤都知道了。据说当时一把英吉沙刀刺进了他的大腿。

陈年喜:如果《平凡的世界》有后续,大概就会这么写

故事原因无考,但刀是真的,刀无槽,银柄,铁波银浪,纹饰美过所有工笔雕版画。王二老是用它下班了削苹果,有时也削厨房的大白萝卜解渴,我用它偷偷削过脚指甲,真的是削甲如泥。

老鸹岔是秦岭南坡河南灵宝段的一个山岔子,距华山不远。那天我从老家陕西来矿山,车过华山不久就看到它了。外窄里阔,像一把打开的扇子,一些扇条的顶端接着天际,云蒸雾绕。每条扇肋上都有不等的矿洞,白花花的矿渣流出好远,像一排排鼻孔涕泪长流,远远望去,却也好看。

我那天到的时候王二已提前到了三个月,他和他的两个伙伴三个月里掘进了三百米巷道,两个伙伴受不了石头的硬,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天王二劈头就问我,你怕不怕石头硬?我说我是石头它老子,不怕。其实我也怕,不怕是假的,我不怕,两只手的虎口怕。

我又从王二手里接过大锤,小渣子显然有些吃不消了,我每扬一下锤,他就“哎哟”一声,那川腔还带着童声的哎哟和大锤碰撞铁镐的声音搅在一起,有一丝说不出的涩苦味。那应该是若干年后一个成人才该有的味道。

我扔了锤,对王二说,不行了,崩了它。王二扔了烟头,也说,崩了它。崩了它,就是在被窜的孔里填上少量的炸药,利用炸药爆炸形成的后坐力,把钎杆拽出来。好处是省力,坏处是一根钎杆报废,这是万不得已的招数。

记得我初到矿山时,一律使用的是 TNT 炸药,那玩意儿爆炸性大,毒性也大。初开始,我还是架子车工,就是把爆破下来的矿石或毛石用架子车拉出去。滚滚烟尘里,和伙伴们装车、拉车,一趟又一趟。空气又热又呛,常常有人晕倒,倒下了,没倒的人就找来冷水在他头上整桶地泼。泼不醒,就装上架子车拉出洞口,扔在渣坡上让风吹,待一排渣清理完,晕倒的人也醒过来了,喝一大碗白糖水,躺下睡好几天,嘴里不住地骂,狗日的太毒了,太毒了。也有永远没醒过来的,也不知道疼不疼,一声不吭就走了。

据经验判断,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到了山体的中部,如果直线掘进,再有八百米山体就可以打穿了。现在石头的质地、硬度、含水度也证明了这一点,越是山梁下面,石头硬度越高,同时承受的挤压力也更大,被挤变形。否则也不至于钎杆被卡得这么死。

王二一下子填进去了四管炸药,他是担心少了拿不下来。现在矿山普遍使用的是硝铵炸药,它产生的毒气相对小一些,威力却一点儿没有减弱。我再次看看笔直的巷道,隐隐有些担心,它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该有多大?沿着枪管一样的巷道,它的杀伤力将延伸到多远?

在若干年后使用导气雷管之前,干爆破的我们一直在和导火索的燃烧速度练速度,和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比赛跑。赢了,继续干,输了,就回家了。这家,有时在陕西、四川,有时在河北、山东,有时在很遥远的地方。

王二嗜酒,刀头舔血的人,没有几个不喜欢酒的。

我初到的当夜,王二为我接风,三斤猪头肉、两瓶西凤和一包花生米,我俩一下子干到半夜。他用大杯,我用小杯,有点儿欺负他,他也不在意。东一句西一句地交流里,我知道他的历史大致如此:五岁爹死,十岁娘嫁,有一个妹妹已经嫁人,夫妻关系不好,三天两头闹离婚。

他喝到脸色发红,我也耳根发热时,他脱下皮袄,用筷子敲打桌沿,给我来了一段: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

儿大哥长枪来刺坏,你二哥短剑下他命赴阴台,儿三哥马踏如泥块,我的儿你失落番邦

一十五载不曾回来,

……

是京剧《四郎探母》。

王二嗓音发沙,但音准不错。到悲怆处,突然拔高调门,低处时,似要断绝,越发显出杨门的忠烈和不幸。王二已显秃顶,只有胡子茂盛,一百瓦的白炽灯照耀着他发红的脸,荒山野水

粗硬的风,早已削尽了他青春的颜色。他眼里有些悲戚。

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去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遍地狼烟,他正横刀跃马力挽山河,而江山破碎,残阳如血……

我突然无由来地想起了另一个人,曲从口来:三更里英台怨爹娘,只怨爹娘无主张,不该将奴许配马家郎。

梁兄待我恩义广,我待梁兄空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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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割导火索用的小刀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掏出打火机,点了十几下也没点着导火索头。我为他打着灯,看见他握打火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一刻,谁都紧张,谁都怕,不管你干了多少年,点燃过多少导火索。只有初入道的人才会没有恐惧感,那是还不知道怕。

有一年,在克拉玛依的萨尔托海,那是一口竖井,三中段巷道已经打到六百米深,矿很富,矿茬有两米厚,每天提上来的矿石有百十吨,选厂日夜加班也忙不过来。工人常常可以碰到颗粒金,大块的有赤豆大小,金灿烂的,纯度很高,拿到金店,直接能加工成饰品。

百十米长的采区,有近二十个溜矿斗,溜矿斗很陡,一开闸“哗”的一下就是一矿车,这一车推走,另一辆马上顶上。

矿槽有一个问题,就是老堵,大块的矿石挤在一堆,都要下来,谁也不让谁。工人就用炸药包炸,用一根木棍,包一个炸药包,顶上去,点着,轰的一声,矿石就下来了。

后来矿上有了规定,除了爆破工,别的人不能碰炸药,矿部就让爆破工下井值班。那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中午干活儿,下午放假,吃月饼和红烧肉。差几车才够八十车,就让一个姓李的下去顶炸药包。他用打火机点导火索,点了几十下,也没点燃,打火机受不了,不发火了,就打电话上来让放一个打火机下去。打火机才放到井口吊斗上,下面轰的一声。

上面的人下去一看,没见到人,只见汹涌的矿石已把通道堵死了,三班人日夜不停,扒通了巷道,见一个人完完好好地在里头坐着。他是缺氧死的。当时我在另一个矿口,离得不远,经常在一块儿打“三带”,总赢他的钱。

老板赔了十万也不知道为什么炸药包会自爆,其实我懂得,不是自爆,而是导火索内燃了,看着没有起火,其实内部已经燃烧。这是一种次品产品。有经验的人在不能确定导火索燃没燃时,会用手捏一捏,如果某截发热,那就是已经内燃了,得快跑。那是个假货遍地的年月,好多人命送在这类假货上,让你防不胜防。

王二是死在我手上的,也是死在他自己手上,我不该不小心窜了孔,他不该把导火索弄得太短。我醒过来时,右耳再也听不见了,从此世上的许多话语,别人只能靠手来说出,我靠眼睛来听。

以上这篇故事摘自陈年喜最新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陈年喜

真故图书·台海出版社

2021年6月

陈年喜是第一个被邀请到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演讲的中国矿工诗人。他的主要工作是在大地5000米深处,用炸药和雷管炸出一条条巷道,挖出金银铜铁等矿藏。这几乎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他的很多工友都死于爆炸。陈年喜说,只有他相对幸运,只留下一只被炸聋的右耳,还有一种近乎癌症的尘肺病。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他想抓紧时间把他们那些难以置信的生死都记录下来,也算是死者的一个交代,于是就有了这本书,一本来自大地5000深处的生死记录。

书中的很多文字都是在矿洞中完成的,因为在矿洞里没有纸张,每当创作灵感来的时候,他只能翻开被褥,把句子写在用作床垫的炸药箱上,走的时候翻开床垫,满满一床的生死记录。

很多读者说他的故事让人想起《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孙少平,如果孙少平的故事有后续,会不会跟陈年喜一样悲怆?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