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太阳很好,可没见同院的邻居吴老先生出来,像往常一样晒他的手提皮箱。一打听知道他病倒了。说是病其实不大贴切,胸口有些闷,就懒得起来。他那儿子任夫先生,一个公务员,对我解释道:只为昨天表兄来了,随随便便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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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问他家乡情形怎么样,他说秩序还不错,地方上跟日本人处得很好,日本人常常说,你们这儿的人是最出色的中国人。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老先生听了怎么说?
他听了闭上眼睛皱着眉,不说什么。半晌才看定了我,我决意做迁川第一世祖了,他说。最出色的中国人,日本人口里评定的,咱们不能跟他们一伙儿住。我是老了,无所谓,四川也好,就住四川吧。往后有人问你贵处哪儿,你就说鄙籍四川。千万不要把家乡的名儿说出来,打这会子起,我对家乡的名儿感到羞惭,我不好意思再说我是某地方人。他老人家说了这么些话,到夜就没有吃晚饭。
他老先生原是最巴望回去的,听说成渝铁路又将动工他高兴,听说盟国在计划发展民航事业他高兴,今儿胜利等不到明儿动身似的。
你看他见着太阳总不忘晒他的手提皮箱,只怕动身日子一到,为了晒皮箱耽搁。
他老先生真的就横了心,不想回去了吗?
我想也不过说说罢了。昨天他说了,我当然顺着他,说做四川人也好。到那一天把日本人赶了出去,我们还不是钻头觅缝想办法,最好挤上头一班下水船?我们为什么不回去?你想,人家是动也没动一动,死守在本乡本土,当顺民,当小汉奸,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哪儿还说得嘴响?我们可完全不一样,我们是吃尽辛苦,跑了几千里路,跟着政府内迁来的,我们是义民谁说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总之没有错,我们是义民。地方上什么事啊务的,还不该由我们来承担?就是说两句公众话,我们当然也特别有力量,我们为什么不回去?
我虽然跟他们吴氏父子一样,家乡还在沦陷中,自己是寄寓在四川,可没有想到将来回去可以享受特殊权益,像任夫先生说的。我想这个想头有些妙,一时说不下去,只见任夫先生嫌他的身材不够高似的,狠狠地挺了一挺。
两天过去,吴老先生好了,可是从此以后,太阳虽好,再没见他晒他的手提皮箱。廊沿前种着两盆石斛,以前几乎见我一回说一回,石斛这东西滋阴,清内热,煎汤喝是最妙的饮料,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着走,哪怕多花些脚力,川石斛,在下江是太名贵了,这些话,现在也不再说了。
他改变了不出门的习惯,正月初七游草堂寺,春二、三月青羊宫赶花会,四月初八望江楼看放生,有什么应景的名目他都要去看看。回来就气吁吁的躺在廊下那张竹榻上,见着我或是他儿子,往往说:成都确也不错,成都确也不错。有时还加上说:只是菜吃不惯,吃了足足六个年头还没有惯,样样要加上些花椒面和辣子,还有葱蒜,简直是跟舌头鼻子为难。
门前有挑着树苗卖的,随便讲价讲成了,他老先生买了两株橘树苗。他叫他儿子种在院子里,他在一旁相度,两株该距离多远将来才可以各自发展。种停当了,他坐下来,自言自语道:开花,总得七八年,结果,总得十来年吧。不过没关系,反正有人闻它的香味,吃它的橘子,就是了。
从橘子谈到了四川的果子。他说除了橘子、广柑、苹果、龙眼以外,其他都不好吃,尤其是枇杷,一层厚皮包着颗核儿,单单忘了长肉。他说他们家里有两株大枇杷树,每年结上五六担,红毛白沙,个儿有核桃大,甜得胜过冰糖,冰糖没有它那股鲜味。他说现在是采枇杷的时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朝我说:叶先生,古人说到处为家,你看是不是有些道理?
人不比树木,树木生根在地里,移动不得,人当然可以到哪儿住哪儿。我迎合着老先生的意思。
你看,这儿四川这么多的人,打听他们的祖先,都是旁的地方来的。他们来了,住下了,一样在这儿成立了家室,长养了子孙。老先生说。
任夫先生朝我看看,同时擦掉他掌心的土。
吴老先生低下头,喃喃地念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文句:其俗柔靡,人轻节义。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