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福娃给小喜过了六十九岁大寿,今年当妈的又逢九,轮到二福来办。
二福有两点压过了福娃:一是汤水好。
二是请乡里的电影队来放了一晚上电影,银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门口,放的是《女驸马》。
俊俏的马兰迷倒了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年轻的三福就是那个时候害上了相思病。
扔下锄头,跑到西山里挖煤挣钱,一心要当城里人。
闹寿正日子那天,南无村无论上五块钱礼还是十块钱礼的,还是称了二斤面粉当行礼的。
都是全家老少齐上阵,来“吃大户”。
二福从外面拉回来几麻袋大米,就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支起大土灶,十张铁笼屉摞起来蒸米饭。
蒸出来的米饭,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为那米是先用水淘过,又拿油拌了的,——一笼屉米饭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来的米松松散散,一颗一颗能数清。
帮忙的腰里卡着洋瓷脸盆,用一支大碗把里面的米饭抄出来,扣到席面上人脸前的大碗里。
后面跟着个提铁桶的——桶里是调料汤,酱油的颜色。
热气腾腾漂着油炸过的粉条花和面条段还有厚厚一层韭菜叶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着汤,浇到每个盛满米饭的碗里“嗞儿嗞儿”响,那个香啊,吃死不觉饱。
南无村的人只有在谁家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孩子满月的时候才能吃上白米饭,也只有在二福给他妈过大寿的时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饭和这么好的汤水。
吃完二福的汤水后,几个婆婆子跑到二福妈跟前夸她真有福气。
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给他爸过寿时办的汤水就不能跟这比。
那黑壮的妈却黑着脸,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福气?二福办的汤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还不是都让你们吃了!”婆婆子们就骂她:“这鸡巴婆婆子,说话真不中听!”
二福的汤水比福娃的好,他还请来了打死福娃也请不来的客人,——这个“公社”(对乡镇的习惯性旧称)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让那些吊儿郎当偷鸡摸狗的小年轻听到名字就发抖的——派出所所长老叶。
老叶由村里的一二把手支书、主任和在外工作的有头面的人陪着吃大席。
他是个歇顶,几两“高粱白”把个额头喝得红亮,白胖的大脸没有胡子,嘴大唇薄像个婆婆子,其实他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只要犯在他手里,就要拿武装带抽得你像杀猪一样叫。
所以陪着他喝酒的人和他说话时大大咧咧,看他的眼神却都是小心翼翼的。
——因为有幸陪老叶吃饭而大呼小叫,又生怕被他捉住什么把柄。
老叶看见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
就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对二福说:“要是莲这回生个女子,给我当干闺女,你舍得吗?”
二福笑眯眯还没开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应了:“舍得,怎么不舍得,那还不是娃的福气!”
二福笑眯眯地举起酒瓶子说:“老叶,我敬你一杯酒!”老叶把这杯酒“嗞儿”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残酒说:“要真是个闺女,就是你的福气,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妈×不上!”
一桌子的人都说就是就是。
老叶瞪起眼睛说:“是个屁,是还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说,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那两年,二福的光景是南无村头一份,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像走路一样,他把日子过的不慌不忙、稳扎稳打。yu.lz16.cn
“组合柜”过时后,他基本上回归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比别人多门手艺,农闲的时候伐上几根木头,大材料打成寿器用油毡盖起来放到墙角,等着谁家殁了人拉去用;
小材料做成马扎子,五块八块地卖给每天在巷子口阳窝里枯坐的老汉、婆婆子——
这些身上味道很重,总是招苍蝇的行将就木的老人们,被年轻的讥笑为“等死队”——他们坐着福娃的马扎,消磨所剩无几的岁月,最后都要躺进他打的那些寿器里。
而二福的势派却仿佛娃娃们在沙子堆上筑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
二福和刘娥儿在镇上的旅馆被人家丈夫领着人捉奸在床,头上打了个血窟窿,问他公了私了。
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万不说话。
幸亏二福和派出所长老叶交情好,老叶出面调解,一万五了了事。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福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输液的时候,战友的煤窑瓦斯爆炸,死了十几个人,一条命十几万块,战友赔不起只好卷包跑人。
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窑封了,所有的设备和车辆都查没,包括二福那辆依发车。二福血本无归,还面临着承担法律责任,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变故,早就乱了方寸。
这时候,一直在医院伺候他的莲,再次让婆娘们服气地说了一回:“那家伙,好本事!”
她没有因为二福和刘娥儿的事情嫉恨他们,也不觉得这事情丢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宽、醋调酸”的水晶面条,用一个小篮子挂自行车龙头上,跑到卫生院给二福送饭。
接连出了两件祸事,二福连惊带吓,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囫囵了,莲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把刚断奶的女子艳丢给婆婆,翻箱倒柜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钱都取出来给了老叶,让他帮忙想办法。
老叶果然神通广大,居然把这事给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瘫在医院那段日子,为了了解情况,他隔三岔五骑着摩托跑到家里找莲商议办法。一个多月后,二福出院了。
只是,南无村的人背后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一是穷光蛋,二是王八蛋。
而小喜老汉,因为二福的事情,连惊吓带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亲生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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