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
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
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
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糖果到处跑。
男孩子放鞭炮,那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
小女孩则挨家挨户看别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
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满盘的饺子后。
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
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
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
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
我便问他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
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
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达老人在大儿子家抽了根烟。
告诉大儿子早些再找个老婆回家,不要把饭桌老是弄得油腻腻的;
然后他去二儿子家,由鱼纹给他磕头。
鱼纹每年磕头都会得到礼物,前些年是蝈蝈笼、鼠夹子、兔皮手套、松塔垒成的小屋子等等。
今年是一条挂狗用的皮项圈。
他在鱼纹家尝了一个饺子,嫌那馅不够咸。
他去三儿子家吃了块糖,责备他家的灯笼没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
一块一块的白点跟长了癣似的;
他最后到小儿子家,剥了一个花生吃,紧着鼻子说他家的酸菜缸没伺候好,有股馊味。
然后皱皱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
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
说是胡达老人没了。
我不知道“没了”就是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达老人失踪了。
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
他的头被磕了一个包。
这时他忽然说他看见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他就撒腿往爷爷那儿跑。
胡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气。
见到鱼纹来,眼睛里漫出泪水,说了个“戏”字就咽气了。
“戏?”我问。
“戏。”邻居大嫂说。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
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
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
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
我问鱼纹,胡达老人死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
我想如果不是“戏”,便是“嘻”字了。
对于生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
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
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
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
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
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
鱼纹跟着我学画财神和门神,他每次都带来一张白纸。
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画个大概了。
不过他总是喜欢把财神爷的胡子画得又长又飘,就像云彩一样。
有时他也帮我烧水沏茶,还帮我抹炕上的灰。
他勤快得很。
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个鱼纹这样的孩子有多好。
可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孩子的。
而我在乌回镇又不知不觉丧失了一次可能诞生灵性儿童的机会。
这话还得从你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
你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你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
的确是这样,这帧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路过我们城市时寄给你们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胡达老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那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的人来了。
我走出屋子,发现临江的高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的人影。
他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着袖子凑过去看热闹。
他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
其中有一个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
他个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亲(红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说话语速极快。
在工作间隙不时与他的合作者打趣。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问道:“外地人吧?”
我点点头。“写字的?”他略带鄙夷地问我,大约以为我是作家或者记者。
“画画的。”我说。“哦,差不多都一样,都得用笔。”
他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那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我相识已久。
傍晚的时候,风住了。
可灰云却压满了天空,气压低得很。
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忆着父亲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断,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样推门进来了。
“有我的饭么?”他问。
我呆立着。“反正你也得吃饭,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会做饭。”
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
我们用牛肉煮土豆,用粉丝炒酸菜,他边做菜边唱歌(这也与我父亲一样)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他吃饭的样子很贪婪,连菜底的汤汁都不漏掉。
吱吱地倾着盘子吸个溜干净。
饭后,我们坐在炉火旁谈天(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张少年般的脸庞。
他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水喝得很响的样子。
后来我建议他为我拍一张照片。
因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机,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个夜晚的我。
他打趣道:“吃你一顿饭,总要付出些代价。”
于是我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
当照片坠落下来后,我发现那颜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你们。
为了使你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我。
我让他把信连同照片带走。
因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离开乌回镇,他中途转机时路过我们的城市。
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我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候。
他忽然温存地说:“今晚让我留下,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便站起来穿上大衣,笑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在走向门口。我突然说:“你真像我父亲。”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又说:“放心,路过你的城市时,我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把他赶出门外。
那一夜我不断被恶梦扰醒。
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
我就如此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
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乌回镇,那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再来了。
想起他站在灶房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情景,我的泪水就汹涌无边了。
后来鱼纹拿着两颗奶糖跑来看我。
他说他在家里就听见我的哭声了,他说人吃了糖后就没有眼泪了。
我把鱼纹抱在怀里,吻他那双神灯般的眼睛。
你们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想念你们。
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
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鱼纹也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你们看。
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
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
你们来看雪吧。(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给你们的回信就此打住吧。
黎明了,我得吃点东西了。
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进炉火的灰烬中。
现在它们早已被炯熟了,温热气犹在,极其可口,是乌回镇人都喜欢吃的一种“点心”。
吃过土豆,我得去供销社买蜡烛了,因为来时买的几包已经用光了。
还有,因为给你们写信,一个夜晚就这样以“不眠”而结束了,从供销社回来我得补上一个长觉。
睡醒后,去一个叫郑顺才的人家。
他女儿近日结婚,嫌那台作为嫁妆的缝纫机不喜气,让我去画一对鸳鸯。
背景音乐:Demo - 路灯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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