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

 

一个“素”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

 

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着七色。

 

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

恋爱新的才有趣,朋友还是旧的好 – 钱钟书

假使恋爱是人生的必需,那末,友谊只能算是一种奢侈。

 

所以,上帝垂怜阿大(Adam)的孤寂,只为他造了夏娃,并未另造个阿二。

 

我们常把火焰来比恋爱,这个比喻有我们意想不到的贴切。

 

十点读书

 

恋爱跟火同样的贪滥,同样的会蔓延,同样的残忍,消灭了坚牢结实的原料,把灰烬去换光明和热烈。

 

像拜伦,像哥德,像缪塞,野火似的卷过了人生一世。

 

一个个白色的、栗色的、棕色的情妇的血淋淋的红心、白心、黄心(孙行者的神通)都烧炙成死灰。

 

只算供给了燃料。(励志语录网 www.lz16.cn)

 

情妇虽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还让旧的好。

 

时间对于友谊的磨蚀,好比水流过石子,反把它洗琢得光洁了。

 

因为友谊不是尖利的需要,所以在好朋友间,极少发生那厌倦的先驱,一种厣足(意:满足)的情绪。

 

像我们吃完最后一道菜,放下刀叉,靠着椅背,准备叫侍者上咖啡时的感觉。

 

还当然不可一概而论,看你有的是什么朋友。

 

西谚云:“急需或困乏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免肤浅。

 

我们有急需的时候,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时候。

 

朋友有钱,我们需要他的钱;朋友有米,我们缺乏的是他的米。

 

那时节,我们也许需要真正的朋友,不过我们真正的需要并非朋友。

 

我们讲交情,揩面子,东借西挪,目的不在朋友本身,只是把友谊作为可利用的工具,顶方便的法门。

 

常时最知情识趣的朋友,在我们穷急时,他的风趣,他的襟抱,他的韵度,我们都无心欣赏了。

 

两袖包着清风,一口咽着清水。

 

而云倾听良友清谈,可忘饥渴,即清高到没人气的名士们,也未必能清苦如此。

 

此话跟刘孝标所谓势交利交的一派牢骚,全不相干,朋友的慷慨或吝啬,肯否排难济困,这是一回事;

 

我们牢不可破的成见,以为我和某人既有朋友之分,我有困难,某人理当扶助,那是另一回事。

 

尽许朋友疏财仗义,他的竟算是我的。

 

在我穷急告贷的时节,总是心存不良,满口亲善,其实别有作用。

 

试看世间有多少友谊,因为有求不遂,起了一层障膜。

 

同样,假使我们平日极瞧不起、最不相与的人,能在此时帮忙救急,反比平日的朋友来得关切。

 

我们感激之余,可以立刻结为新交,好几年积累的友谊,当场转移对象。

 

在困乏时的友谊,是最不值钱了——不,是最可以用钱来估定价值了!

 

我常感到,自《广绝交论》以下,关于交谊的诗文。

 

都不免对朋友希望太奢,批评太刻,只说做朋友的人的气量小,全不理会我们自己人穷眼孔小。

 

只认得钱类的东西,不认得借未必有、有何必肯的朋友。

 

古尔斯密的东方故事《阿三痛史》,颇少人知,1877年出版的单行本。

 

有一篇序文,中间说,想创立一种友谊测量表,以朋友肯借给他的钱多少,定友谊的高下。

 

这种沾光揩油的交谊观,甚至雅人如张船山。

 

也未能免除,所以他要怨什么“事能容俗犹嫌傲,交为通财渐不亲”。

 

《广绝交论》只代我们骂了我们的势利朋友。

 

我们还需要一篇《反绝交论》,代朋友来骂他们的势利朋友,就是我们自己。

 

《水浒》里写宋江刺配江州,戴宗向他讨人情银子,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

 

真正至理名言,比刘孝标、张船山等的见识,高出万倍。

 

说也奇怪,这句有“恕”道的话,偏出诸船火儿张横所谓“不爱交情只爱钱”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

 

这不免令人摇头叹息了:第一叹来,叹惟有强盗,反比士大夫辈明白道理!

 

然而且慢,还有第二叹;

 

第二叹来,叹明白道理,而不免放火杀人,言行不符,所以为强盗也!

 

从物质的周济说到精神的补助,我们便想到孔子所谓直谅多闻的益友。

 

这个漂白的功利主义,无非说,对于我们品性和智识有利益的人,不可不与结交。

 

我的偏见,以为此等交情,也不甚巩固。

 

孔子把直谅的益友跟“便僻善柔”的损友反衬。

 

当然指那些到处碰得见的,心直口快,规过劝善的少年老成人。

 

生就斗蟋蟀般的脾气,一搠一跳,护短非凡。

 

为省事少气恼起见,对于喜管闲事的善人们,总尽力维持着尊敬的距离。

 

不过,每到冤家狭路,免不了听教训的关头。

 

最近涵养功深,子路闻过则喜的境界,不是区区夸口,颇能做到。

 

听直谅的“益友”规劝,你万不该良心发现,哭丧着脸;

 

他看见你惶恐觳触的表情,便觉得你邪不胜正,长了不少气势,带骂带劝,说得你有口难辩。

 

然后几句甜话,拍肩告别,一路上忻然独笑,觉得替天行道,做了无量功德。

 

反过来,你若一脸堆上浓笑,满口承认;

 

他说你骂人,你便说像某某等辈,不但该骂,并且该杀该剐,他说你刻毒,你就说,岂止刻毒。

 

还想下毒,那时候,该他拉长了像烙铁熨过的脸,哭笑不得了。

 

大凡最自负心直口快,喜欢规过劝善的人。

 

像我近年来所碰到的基督教善男信女,同时最受不起别人的规劝。

 

因此,你不大看见直谅的人,彼此间会产生什么友谊;

 

大约直心肠颇像几何学里的直线,两条平行了,永远不会接合。

 

多闻的“益友”,也同样的靠不住。

 

见闻多,己诵广的人,也许可充顾问,未必配做朋友,除非学问以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

 

德白落斯批评伏尔泰道:“别人敬爱他,无非为他做的诗好。

 

确乎他的诗做得不坏,不过,我们只该爱他的诗。”——言外之意,当然是,我们不必爱他的人。

 

我去年听见一句话,更为痛快。

 

一位男朋友怂恿我为他跟一位女朋友撮合,生平未做媒人,好奇的想尝试一次。

 

见到那位女朋友,声明来意,第一项先说那位男朋友学问顶好。

 

正待集合科学方法地数说第二项第三项。

 

那位姑娘轻冷地笑道:“假使学问好便该嫁他,大学文科老教授里有的是鳏夫。”

 

这两个例子,对于多闻的“益友”,也可应用。

 

譬如看书,参考书材料最丰富,用处最大,然而极少有人认它为伴侣的读物。

 

颐德《日记》有个极妙的测验,他说,关于有许多书,我们应当问:这种书给什么人看?

 

关于有许多人,我们应该问:这种人能看什么书?

 

照此说法,多闻的“益友”就是专看参考书的人。

 

多闻的人跟参考书往往同一命运,一经用过,仿佛挤干的柠檬,嚼之无味,弃之不足惜。

 

这并不是说,朋友对于你毫无益处;

 

我不过解释,能给你身心利益的人,未必就算朋友。朋友的益处,不能这样拈斤播两地讲。

 

真正的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

 

在意识层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

 

咦!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

 

在温暖固密,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忽然偷偷地钻进了一个外人,哦!原来就是他!

 

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

 

没有这种愉快,随你如何直谅多闻,也不会有友谊。

 

接触着你真正的朋友,感觉到这种愉快,你内心的鄙吝残忍,自然会消失,无需说教似的劝导。

 

你没有听过穷冬深夜壁炉烟囱里呼啸着的风声么?

 

像把你胸怀间的郁结体贴出来,吹荡到消散,然而不留语言文字的痕迹、不受金石丝竹的束缚。

 

百读不厌的黄山谷《茶词》说得最妙:“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以交友比吃茶,可谓确当,存心要交“益友”的人,便不像中国古人的品茗。

 

而颇像英国人下午的吃茶了:浓而苦的印度红茶,还要方糖牛奶,外加面包牛油糕点。

 

甚至香肠肉饼子,干的湿的,热闹得好比水陆道场,胡乱填满肚子完事。

 

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

 

一个“素”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

 

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着七色。

 

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

 

假使交谊不淡而腻,那就是恋爱或者柏拉图式的友情了。

 

中国古人称夫妇为“腻友”,也是体贴入微的隽语,外国文里找不见的。

 

所以,真正的友谊,是比精神或物质的援助更深微的关系。

 

背景音乐-DDBY《风笛》黑鸭子《友谊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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