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成都49中的一名16岁学生坠亡,引发舆论高度关注。在警方的勘验调查下,监控录像第一时间进行了调取封存,还原了事发的整个过程。“关键监控缺失”“化学老师”“救护车赶到时间”“遗体被火化”之类的谣言,不攻自破。
监控视频里,学生的轨迹得到完整呈现。死者生前出现了自残行为,手持一把疑似刀具数次割左手腕,中间表现出垂头、摇脑、情绪低落。
事发后,一些学生在警方调查中反映,坠亡学生小林平时性格相对内向。
同时,警方通过调取小林生前使用过的手机的数据发现,其聊天记录中,有自我贬低的言论,表现出自我否定、多虑的情况。
甚至在去年6月,小林和好友在QQ聊天中写道:“天天想着四十九中楼,一跃解千愁。”
16岁的花季少年,就这样一跃,终止了人生。
官方通报中称,成都49中学在学生心理关爱方面存在薄弱环节。而被心理问题击溃的青少年人间悲剧,仍然还在角落里发生。
40秒,是人类自杀的时间间隔;13秒,是冲动型自杀的持续时间。
全球精神卫生组织每年都会号召,人们应该及早地介入这40秒和13秒。因为已有足够多的成功行动表明,自杀是可以预防的。
今天,自杀干预成了全球性的要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青少年,甚至是儿童的自杀,远没有得到正视。
成年人做出悲剧性决定,也许有迹可循,但对于孩童来说,一切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隐匿、更难防控。
01、后疫情时代的心理危机
叶繁如何也想不到,一名12岁的阳光女孩,已经跟自杀的念头博弈了近5个年头。
叶繁是南方某城市的中学班主任。
去年5月,临近学生返校的时间,一个学生发来QQ消息:“老师,我想放弃了,强撑了很久,好累。”
叶繁对这名学生印象深刻,她是班上的课代表,刘希芮。
她学习优秀,人际关系正常,有固定的好友,在家长和老师面前,亦乖巧懂事,父母对她也极为宠爱。
所有人眼中,她的形象都是阳光的。但那个当下,刘希芮正坐在她家的窗台上,盘算着该不该跳下去。
给叶繁的留言中,刘希芮的叙述凌乱不堪。总结下来是,她三年级时就有了自杀的冲动,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向往死亡。
她时常坐在窗台上,想象着跳下去的场景。有那么一次,她“差点就成功了”。
死亡的念头,无时不在,会随时入侵发呆的空白中。
生存与死亡,每天都在她脑子里斗争:“一个声音说,你该走了;另一个声音则告诫,你该等一等,等到一个‘想好’的日期,再与灵魂在地狱里相见。”
她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调整呼吸,叶繁开始劝导她,并紧急联系了她的家长。
干预成功了,叶繁把她劝了回来,并跟她约定,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女孩说,可能有点难,但她会去尝试。一周后,刘希芮跟随父母去见了心理医生。经众多量表测试,刘希芮的表现,均在正常范围内,医生排除了抑郁症、人格障碍等精神疾病。
医生说,她存在一定程度的焦虑,对未来感到迷茫。
刘希芮不是孤例。
疫情返校后,这个整日回荡着欢声笑语的班级,突然蒙上若有若无的阴云。
某天夜里,另一名女孩躲进了女生宿舍的卫生间,很久没出来。室友发现,她那段时间经常用壁纸刀划自己的手臂。叶繁也注意到,在气温高达30℃的南方,女孩始终穿着长袖。
叶繁找她和她父母谈,找到其中一个原因。
疫情期间,她在家里遭受了来自弟弟的“虐待”。与此同时,开学后,她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学习压力激增。
那期间,叶繁为学生们的心理问题忙乱起来。她引导另一位情绪不稳定的男生去找学校心理老师聊聊,但男生回来说:“人太多了,没排上。”
后疫情时代,中小学生的心理危机,成为各地教育部门重视和学校高度戒备的问题。学业压力,自然成了首先被关注的问题。
去年5月21日,江苏省教育厅在一份有关复学的通知中提到:不得公布学生考试成绩。去年7月份,深圳紧急取消了一项考试,已经考的,也不再公布。
叶繁所在的学校也如此,只告知学生的分数,不告知排名。
据《凤凰周刊》报道,在2020年上半年,辐射全国的心理咨询与危机干预热线——“希望24热线”,接到的求助学生来电,比去年一整年都多。
来电数据统计显示,今年1~6月份对比去年同期,初中生增长85.78%,高中生增长81.75%。
数据中最醒目的是,小学生的来电,增长了95.52%。
它揭示了一个隐蔽的现象:青少年的心理危机,也许正以我们难以理解的方式,走向了幼龄化。
2019年,中科院心理所一份研究表明,中国有3000万青少年正经受着心理障碍的困扰。
但研究没有提到的是,3000万人中,有多少人本该天真无邪的童年时期,却过早涉入灰暗的森林。
02、童年,涉入灰暗森林
也许是8岁,也许是9岁,何小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但还能描述“死亡”第一次闯进他脑海的时刻。
那是深夜10点前后,何小晖尝试集中注意力把作业写完,但他有些心烦意乱,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便偷偷溜出家门。
他在大街上闲逛许久,不想回家,也不知往哪里去。“过马路时,我突然开始想,正好一辆大卡车冲过来,把我碾死了。”
血肉模糊的画面,自此留在了他的脑海,反复出现。
如今回想那时的状态,何小晖依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陷入“死”循环中。
他丧失了以前那种上天入地的活力,对好朋友们的游戏邀请,也无动于衷;
他变得很嗜睡,上课无法集中注意力,成绩无可救药地下滑。
他很焦虑,可不知如何是好。他经常性头痛,耳朵里有蝉鸣,挥之不去。爸爸带他看了好几个医生,结论都是一致的,一切正常,让他注意休息。
刚过12岁,这个懂事的男孩,就想过很多种死亡的方式。
何小晖知道,爸爸平时服用的安眠药就放在床头柜里。从2017年开始,13岁的何小晖就不时偷几颗出来,他下定决心,等攒到了足够的量,就是告别之时。
此时,何小晖就读于厦门某中学,父亲何明军是一家商贸公司的经理,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谈业务,事业压力大。
何明军说,他和妻子其实并不是望子成龙的人,而小晖也从不令他们失望。
何明军说,在自杀事件发生前,他意识到了小晖可能出现了某种状况。
他发现,儿子抱着手机的时间变多了,他时常在聊QQ,刷各种稀奇古怪的app。
另一个可追溯的迹象是,2018年春天,初三班主任约谈了何明军,说小晖成绩有些下滑。但何明军没有过多责怪他,只说:“要努力,不能让我们失望了。”
现在,经过心理医生的引导,何明军知道了,这句话也许就是一把无形的刀。
小晖是00后,年纪虽小,但他总是极力把每一面都做出最好的表现,更懂得寻找自己缺点,主动要求上培训班。
过去,这种“懂事”令作为父亲的何明军欣慰。小晖也曾向爸爸求助过,说自己想去看心理医生,但父亲并没有当回事,他觉得父母并不关心他。
何明军则说:“我当时想嘛,孩子的天性,一扭头,什么烦恼都忘了。”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2018年5月的某个深夜,何小晖在QQ空间写下了一条告别世界的遗言,他给自己换了套妈妈刚买的新衣服,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十来分钟后,意识到不对劲的何明军,撞开了小晖的房门。
03、自杀之谜
小晖确诊了抑郁症,他愿意接受治疗,积极吃药。但他要求单独见医生。何明军有些茫然,他不明白儿子何以至此,他也独自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希望得到一些亲子相处的经验。
是不是学业压力过大?是不是父母关心太少?有没有遭遇情感纠纷?何明军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
何明军很难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然开始幻想着自杀。
幼小的孩童不会自杀,也没有能力完成自杀——这是我们的偏见。
根据2016年全球疾病负担研究(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GBD)的数据,10~19岁中国儿童和青少年的死因统计中,自杀排在第4位,占比6.2%。当然,统计的只是已报告的案例。
从年龄构成上看,年纪越小,自杀率就越低,5~14岁的孩童自杀率只占自杀总人数的1%左右。比例虽小,问题不容小觑。
新世纪以来,中国自杀率整体处于走低的趋势。
但5~14岁的自杀率却不降反升,15~19岁也略有反弹,这种情况在城市尤为显著。《中国心理卫生》杂志刊发的一份针对2002年至2015年的自杀趋势研究,便揭示了这一点。
另一份报告,则披露出一个似乎极为严峻的事实。
2014年,《中国学校卫生》刊发《中国中学生自杀相关行为报告率研究》,其中提到:未成年的中学生自杀意念率17.7%,自杀未遂报告率2.7%。即每6个人中有1人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教育蓝皮书:中国教育发展报告(2018)》统计了一年里公开报道的儿童青少年自杀案例392起,有三类因素占据了主导,分别是家庭矛盾、学业压力和师生矛盾。
考虑到其中的间接性关系,学业压力,无疑是中小学生自杀的首要原因,排在后面的,才是心理健康问题,占比10%。
一些自杀行为是急性事件诱发的冲动自杀。这类新闻已不胜枚举,孩子们把死亡看作逃避责罚、委屈和创伤的方式。
比如, 2019年,江苏句容一名9岁男童,疑因撞碎学校玻璃,担心受到责罚,从17楼跳下,自杀身亡。
他用稚气的口吻在作业本里写下遗书:“nai nai(编者注:奶奶),我前天把学校的bo里zhuang sui 了(玻璃撞碎了),我之到要chen fa(惩罚),suo以我跳lou了。”
急性事件之外,往往还有慢性事件和旷日持久的情绪障碍。一如小晖和刘希芮,他们早在自身和父母都尚未觉察的年纪,就开始遭受了情绪障碍的折磨。
由于表达欠缺,自我认知不完善,他们自身也难以理解自己的心理境况。自杀意念的诱发,更隐秘,也更难防控。
何小晖说:“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从哪里来。”
已有研究表明,儿童在4岁左右便知道了死亡的概念,9~10岁,他们便理解人终有一死,并将死亡与自身联系起来。但如果得不到正确的引导,往往会产生错误的认知。
自杀干预培训的医生曾介绍,自杀一定是多因素的综合作用,单个因素无法导致自杀行为。
即便拿掉了压死骆驼的稻草,风一吹,它还是会倒下。
04、寻找答案
27岁的李静,是自杀干预的志愿者,干预对象有不少未成年的学生。
去年,她干预了一位15岁的女孩,铭铭。铭铭在网上写下了告别遗愿,她已经连续5天没睡着觉了,醒着的每一刻,都感到痛苦。“女孩觉得,只有死了,才能真正睡一觉。”
那天,铭铭打算在家里烧炭自杀。李静报了网警,把她拦了下来。
李静跟她建立了交流,确保她不再做傻事。她告诉女孩,自杀不是目的,只是结束痛苦的方式,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好的,解决痛苦,有更多更好的办法。
女孩能懂,答应了她,会努力活着。
跟很多企图自杀的未成年人一样,这位女孩的自杀冲动,也是早已有之。
10岁开始,女孩就断断续续地实施过。最早的一次,是母亲收缴了她的电脑和手机,母女俩爆发了激烈的矛盾,那次是冲动性的,铭铭闹着要去死,母亲说等着“看好戏”。
她跑到厨房拿了菜刀,架上脖子后,自己先怯懦了,她怕痛。
虽然冲动性的自杀未遂,但死亡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铭铭的父母在她5岁时就离了婚,父亲重组了家庭,她跟着在饭店打工的母亲一起生活。
童年的人际关系,都来自网络,这成了母女矛盾的焦点,长期悬而未决。
妈妈单纯地把孩子的问题归咎于网络成瘾,她认为是网络影响了铭铭的学习,还扭曲了她的心智。而李静看到的是,一个孤独的单亲家庭小孩,试图在网络里寻找爱与陪伴,以填补空缺。
铭铭可能有严重抑郁倾向,应该接受治疗,但其中的交涉并不容易。铭铭的母亲始终不改姿态,坚持“只要治住女儿的网瘾”,事情就能解决了,无法建立直面问题的有效对话。
代际沟通障碍,成了很多干预后期必然面对的问题,很多父母没有心理健康的观念,更谈不上治疗的理念。
这些心理疾病和情绪困扰,要么难以发现,要么很难得到正视,又因为代际冲突、家庭矛盾、学业压力等综合因素,进一步恶化。
缺少家庭、学校、社会联动的救助渠道,那些被自杀意念和生死矛盾撕扯的孩子,只能踽踽独行,独自在黑暗中摸索,承受着他们的年龄本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27岁的李静,如今是上海一名心理咨询师。做自杀干预志愿者,是源自她自己跟自杀长期搏斗的经历。小学时候,她也有过自杀的意念,自杀的冲动伴随她读完中学6年,始终挥之不去。
读高中时,她是班上的“怪人”,从不跟人交流。
她有不少自残行为,手臂上划下十来条伤痕,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她为活着而痛苦,也为不敢死而痛苦。
本科读文学的她,辅修了心理学,才逐渐走出自杀的阴云。铭铭的故事,令她想起了自己:幼年的自杀行为,到底是如何催生的?她也想得到一个关于自身的答案。
李静来自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有生以来的记忆中,似乎充满了来自父母的冷落。
记忆的起点,也许是八九岁,也许更早,她和弟弟玩闹,弟弟打碎了爸爸的茶壶。爸爸一边打扫,一边连叹可惜,爸爸似乎说了她几句,她不太确定。
只是茶壶碎地的声音,始终回荡在她回忆中。童年就是这时候消逝的。原生家庭,在多大程度上把她推向了厌世的边缘?她自己也不好说,难以追溯。
李静只记得,初一开始,她就时常陷入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情绪泥潭,唯有亲手划下一道道伤口,心里才有所舒缓。
“像是不经意闯入了一片沼泽,从此便难以脱身。”
“沼泽”虽深,但也能脱身。
父母和孩子作为两代人,不同的成长环境必然会产生不同的思考方式,但无论有多大的不同,爱都是消减分歧的最大法门,理解和对话都是解决问题的良药。
作为父母,给予孩子爱与支持,学会站在另一个角度理解和接纳孩子;
作为孩子,及时寻找沟通的渠道,相信世界的爱意。
一切都来得及。
文|何承波
来源南风窗(ID:SouthRe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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